天下苦“诡道”久矣——至少,某些自诩为正道楷模、时刻准备着“替天行道”的宗门,是这么认为的。
清水阁靠着谢砚的诡道吓跑债主、声名鹊起(虽然这名声毁誉参半),在那些老牌正道宗门眼中,无异于一颗扎眼的毒瘤。尤其是谢砚行事乖张(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懒得搭理人),苏晚更是搞出了“踹徒下崖”、“怨灵追训”、“法器异变”、“暴揍冥君(且被冥君诡异追求)”等一系列匪夷所思、严重挑战正道认知的事件后,清水阁在“邪魔外道”的道路上,似乎越走越远,也越发引人侧目。
终于,有人坐不住了。
这一日,清水阁山门外,来了一个谢砚听都没听说过的宗门——铁剑门。
名字听起来倒是挺刚正,挺有“斩妖除魔”的气势。门人据说祖传打铁,兼修剑法,门风硬朗(且贫穷),在修仙界属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、靠着祖上荫庇和一股子“正气”勉强维持的三流宗门。
领头的,是铁剑门的刑罚长老,姓朱,单名一个刚字。人如其名,长得也颇为“刚硬”,方脸阔口,浓眉环眼,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,腰间挎着一把看起来颇有分量、但似乎有些年头没开刃的阔剑。他身后,跟着约莫二三十个弟子,个个也是精神抖擞(或者说,面色菜黄却强打精神),穿着统一的、袖口磨损严重的弟子服,手持各式各样的铁剑(有的剑身上还有没打磨干净的锤印),昂首挺胸,一副“我代表正义前来消灭你们这些邪魔”的凛然模样。
朱刚长老运气于喉,声如洪钟,对着清水阁那寡淡的牌匾,开始了他的讨伐檄文:
“呔!清水阁的邪魔歪道听着!吾乃铁剑门刑罚长老朱刚!尔等修习诡道,操控怨灵,行事乖张,伤天害理!更有甚者,竟敢冒犯冥君,扰乱阴阳秩序!实乃我正道之耻,修仙界之毒瘤!今日,我铁剑门替天行道,铲除鬼道,还人间一个清明朗朗!识相的,速速打开山门,交出邪修谢砚及其妖徒苏晚,自废修为,或许还能留尔等一条全尸!如若不然……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想词,旁边一个机灵的弟子小声提醒:“长老,‘踏平山门,鸡犬不留’!”
“对!踏平山门,鸡犬不留!”朱刚长老很满意,气势更足,阔剑一挥,指向清水阁内。
这番“义正辞严”的宣言,通过传音阵法,清晰地传遍了清水阁每个角落。
正在墨竹院监督徒弟们“静坐对抗怨灵幻象”(即坐着不动,忍受怨灵在耳边嘶吼恐吓)训练的谢砚,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,连起身的兴趣都没有。诡道?邪魔?这种帽子他戴得多了,早免疫了。铁剑门?没听说过。蝼蚁罢了。
其他几位长老反应各异。温衍叹气,沈辞皱眉(觉得对方用词不当,不够严谨),陆时嗤笑(觉得对方穷得连件像样法衣都穿不起,也敢来叫嚣),顾寒默默加固了一下山门防御(虽然觉得没必要),晏辰摇着扇子已经开始打听铁剑门的家底(看看有没有油水可捞),萧澈冷哼一声(觉得对方不配他出剑),林舟担忧地看了一眼墨竹院方向,云舒则兴奋地跑到高处,准备看热闹。
而事件的另一位主角,苏晚,正懒洋洋地半靠在墨竹院的廊柱下,监督着师弟们“训练”。她今日心情似乎不错(相对而言),眼底的暗红色都淡了些许,正有一下没一下地,用指尖缠绕着一缕黑色的怨气,将那怨气捏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,吓得对面盘坐的沈清辞四人冷汗直流,生怕那怨气下一秒就变成新的“实战训练”项目。
听到山门外朱刚长老那中气十足(且没什么新意)的讨伐宣言,苏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铲除鬼道?还人间清明?
呵。
她指尖的怨气变幻,捏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骷髅,对着沈清辞的方向无声地咆哮了一下,吓得沈清辞温润的脸都白了几分。
然而,那朱刚长老似乎觉得光喊口号不够有气势,也可能是为了彰显铁剑门的“独特”与“实力”,在发表完檄文后,他又运足中气,大喝一声:
“铁剑门弟子听令!祭出我门镇派神兽——‘玄铁战猪’,随本长老,踏平这邪魔巢穴!”
镇派神兽?
玄铁战猪?
正准备继续“折磨”师弟们的苏晚,指尖的怨气骷髅“噗”地一声散了。她微微偏头,暗红色的眸子里,第一次对山门外的动静,流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……疑惑。
不只是她,清水阁内所有竖起耳朵听动静的人,都愣了一下。
玄铁战猪?什么玩意儿?听起来像是……猪?
下一刻,山门外传来一阵沉闷的、混杂着哼唧声、铁器碰撞声和重物踩踏地面的声响。
苏晚终于来了点兴趣。她缓缓站直身体,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对那几个如蒙大赦(暂时逃过怨气骷髅恐吓)的师弟淡淡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
语气平淡,仿佛只是要去山下买个菜。
谢砚本想阻拦,但看她那副兴致缺缺却又带着点好奇的模样,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罢了,让她去打发掉那些聒噪的蝼蚁也好,省得吵人清静。反正有他在,出不了大事。
苏晚也没用多么炫酷的方式出场。她只是脚尖轻轻一点,周身稀薄的黑气自动汇聚在她脚下,托着她,如同踩着一团不甚浓密的黑云,慢悠悠地、晃晃悠悠地朝着山门方向飘去。那姿态,不像去迎敌,倒像是饭后遛弯。
等她飘到山门上空,居高临下地望下去时——
只见那位刚刚还声如洪钟、正气凛然的朱刚长老,此刻正……骑在一头膘肥体壮、皮毛黑亮、但怎么看都是一头普通家猪(顶多是吃得比较好、长得比较壮)的背上!
那猪脖子上套着个粗糙的铁环,铁环上连着缰绳,被朱刚长老紧紧攥在手里。猪背上还搭着块破旧的、绣着歪歪扭扭“铁剑”二字的毡布,算是“鞍鞯”。
这也就罢了。
关键是,朱刚长老身后那二三十个同样“正气凛然”的铁剑门弟子,也个个胯下……都骑着一头猪!
这些猪品种各异,有黑的,有白的,有花的,体型也大小不一,但共同点是都被套上了简陋的铁环和缰绳,背上铺着类似的破毡布。此刻,这些猪似乎被主人激昂的情绪感染(或者只是单纯被扯疼了),正不安分地哼唧着,蹄子刨地,偶尔还试图去啃旁边的草皮,队形歪歪扭扭,毫无“战阵”可言。
朱刚长老骑在为首的那头最壮的“玄铁战猪”(可能就是因为它最黑最壮而得名)背上,一手握缰,一手高举那把未开刃的阔剑,对着空中的苏晚(他显然认出了这个最近“恶名远播”的诡道妖女),再次大喝:
“妖女苏晚!还不速速下来受死!看我铁剑门镇派神兽‘玄铁战猪阵’的厉害!”
他身后的弟子们也跟着齐声呐喊,气势倒是挺足,只是配合着胯下那些哼哼唧唧、摇头摆尾的猪,场面怎么看怎么……滑稽。
苏晚脚下那团懒洋洋的黑云,猛地晃了一下。
她原本漫不经心的、带着点冷漠厌倦的表情,瞬间凝固。
那双暗红色的眸子,微微睁大,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那支由一人二三十猪组成的、所谓的“玄铁战猪阵”。
骑着猪……
讨伐邪魔……
镇派神兽……
玄铁战猪阵……
“噗嗤——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清晰无比的嗤笑,从苏晚紧抿的唇边溢出。
然后,就像打开了某个开关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她肩膀开始抖动,一开始还是压抑着的低笑,很快,那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不受控制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——!!”
苏晚彻底绷不住了。她站在黑云上,笑得前仰后合,腰都直不起来,暗红色的眸子里甚至笑出了点点生理性的泪花。
她见过气势汹汹来寻仇的,见过道貌岸然来讨伐的,见过贪生怕死来试探的……可她活了十几年(加上黑化后的日子),还是第一次见到……骑着猪来的!
还“玄铁战猪阵”!
还“镇派神兽”!
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奇葩啊?!
“哈哈哈哈……猪……骑着猪……哈哈哈……”苏晚笑得几乎喘不过气,脚下的黑云因为她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剧烈翻滚、变形,好几次差点把她掀下去。
下方的朱刚长老和他胯下的“玄铁战猪”,以及一众铁剑门弟子和他们的坐骑猪,都被苏晚这突如其来的、惊天动地的大笑给弄懵了。
朱刚长老举着剑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正气凛然变成了错愕和……一丝被嘲笑的恼羞成怒:“妖女!你笑什么!死到临头,还敢猖狂!”
他不喊还好,这一喊,苏晚笑得更厉害了。
“死……死到临头?哈哈……骑着猪来让我死到临头?哈哈哈……”苏晚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,指着朱刚长老,声音都笑岔了气,“你们……你们的绝招……该不会是……是想把我笑死吧?哈哈哈……”
她这话一出,连带着山门内偷偷观战的清水阁众人,也忍不住了。
“噗——”这是陆时长老没忍住,一口茶喷了出来。
温衍大长老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,表情一言难尽。
沈辞长老嘴角抽搐,默默收起了刚刚拿出来的律典(觉得用在这群骑猪的人身上有点浪费)。
萧澈长老抱着剑,脸黑如锅底,觉得自己的剑受到了侮辱。
顾寒长老默默捂住了脸。
晏辰长老摇扇子的动作停了,眼睛瞪得溜圆,随即笑得肩膀直抖。
林舟长老无奈摇头。
云舒已经笑得蹲在地上捶地了。
沈清辞四人远远看着,也是表情扭曲,想笑又不敢笑,憋得十分辛苦。风烬捂着肚子,脸涨得通红;墨渊别过脸,肩膀耸动;白芷咬着嘴唇,眼泪汪汪(笑出来的);连最稳重的沈清辞,温润的脸上也露出了极其罕见的、近乎崩坏的笑容。
朱刚长老的脸,由红转青,由青转黑,最后彻底变成了猪肝色。
“妖女!安敢辱我铁剑门镇派神兽!众弟子听令!结阵!冲锋!踏平清水阁!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再也顾不得什么章法,一挥阔剑,率先催动(或者说,用力夹紧)胯下的“玄铁战猪”,朝着山门……嗯,以猪能达到的最快速度(其实也没多快),发起了“冲锋”。
他身后的弟子们见状,也纷纷呼喝着,催动(拉扯)各自的坐骑猪,跟着长老,组成一个歪歪扭扭、哼哼唧唧的“猪阵”,向着清水阁的山门发起了“冲击”。
一时间,猪叫声,弟子们的呐喊声(夹杂着“驾!”“吁!”“慢点!”“别啃草!”),铁器碰撞声(主要是弟子们身上的铁剑和猪脖子上的铁环),响成一片,尘土飞扬,场面……蔚为壮观。
空中的苏晚,看着下方这荒诞绝伦、如同乡下赶集般热闹的“冲锋”,笑得更是直不起腰,脚下黑云翻腾得如同煮沸的开水。
“哈哈……冲锋……猪冲锋……哈哈哈……不行了……我肚子疼……”她笑得眼泪狂飙,在空中捂着肚子打滚,好几次差点真的从黑云上掉下来。
终于,在又一次笑得浑身无力、黑云失控的剧烈颠簸中——
“哎呀!”
苏晚一个没稳住,真的从黑云边缘滚了下去!
不是那种潇洒的飘落,也不是狼狈的坠落,而是真的像一个笑得脱力的人,咕噜噜地从那团不怎么稳当的黑云上,滚了下来!
好在高度不高,她又在半空中下意识调动怨气缓冲了一下,最终是“啪叽”一声,不算太重地摔在了山门外不远处的草地上。
但她没立刻爬起来。
而是就势躺在草地上,继续笑。
“哈哈哈……不行了……真的不行了……要笑死了……猪……骑着猪打仗……哈哈哈……”她一边笑,一边在草地上打滚,滚得素白的弟子服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,暗红色的眸子笑得弯成了月牙,哪里还有半点之前黑化时的阴冷戾气?活脱脱就是个笑岔了气的普通少女。
她这一摔一笑一滚,更是让场面的荒诞感达到了顶峰。
正在“冲锋”的铁剑门众人:“???”
他们的“玄铁战猪阵”冲锋到一半,目标人物自己从天上笑掉下来,还在他们面前打滚狂笑?
这仗还怎么打?
朱刚长老骑在猪背上,看着地上滚来滚去、笑得毫无形象的苏晚,又看看自己身后同样一脸懵逼、连猪都忘了催的弟子们,一张老脸彻底挂不住了。
羞辱!这是赤裸裸的羞辱!比直接打败他们还要羞辱!
“妖女!你……你竟敢如此戏耍我等!我……我跟你拼了!”朱刚长老气得七窍生烟,也顾不上什么阵型了,一夹猪腹(猪吃痛哼了一声),挥舞着阔剑,就朝着地上还在打滚的苏晚冲去!
眼看那未开刃的阔剑就要砍到苏晚身上——
“够了。”
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,如同腊月寒风,骤然响起。
谢砚的身影,如同鬼魅般,出现在了苏晚身前。
他甚至没有动用诡道术法,只是袖袍一挥。
一股无形的、却沛然莫御的巨力,轰然撞在朱刚长老和他胯下的“玄铁战猪”身上。
“嗷——!”(猪叫声)
“啊——!”(朱刚长老的惊呼声)
一人一猪,连同后面那些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弟子和他们的坐骑,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落叶,惊呼着、哼唧着,翻滚着,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,倒飞了出去,噼里啪啦摔出老远,在草地上滚作一团,尘土漫天。
“滚。”
谢砚只吐出一个字,声音不大,却带着直刺神魂的寒意。
朱刚长老被摔得头晕眼花,阔剑都脱了手,好不容易从猪肚子底下爬出来,对上谢砚那双冰冷无波、却仿佛蕴含着无尽深渊的眼睛,所有怒气和不甘,瞬间被冻成了冰渣。
他知道,眼前这个男人,是真的会杀人。而且,杀他们,不比碾死几只蚂蚁费劲。
什么替天行道,什么铲除鬼道,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眼前这荒诞到极点的场面面前,都成了笑话。
“撤……撤退!”朱刚长老面如死灰,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,手脚并用地爬上还在哼哼的“玄铁战猪”,调转猪头(猪不太配合),对着同样狼狈不堪的弟子们嘶声喊道。
铁剑门众人如蒙大赦,连忙互相搀扶着(和猪一起),捡起兵器,牵着(或拖着)各自的坐骑猪,头也不回地、连滚爬爬地朝着山下逃去,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弥漫的尘土,以及空气中残留的……淡淡的猪粪味。
谢砚这才转过身,看向还在地上滚来滚去、笑得停不下来的苏晚。
他眉头微蹙,伸手想将她拉起来。
苏晚却拍开他的手,依旧笑得浑身发抖,指着铁剑门众人逃跑的方向,上气不接下气:“师……师尊……你看到没……猪……他们骑猪……哈哈哈……还要踏平我们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谢砚看着她笑靥如花(虽然沾着草屑)、眼底暗红褪去、只剩下纯粹笑意的模样,心头那因为外人打扰而升起的冰冷杀意,莫名消散了些许。
他沉默了片刻,弯下腰,一把将还在打滚的苏晚捞了起来,像拎小鸡崽一样拎在手里,面无表情地往山门内走。
苏晚被他拎着,还在笑,笑得眼泪汪汪,手脚乱蹬。
“师尊……放我下来……我还没笑够……哈哈哈……他们会不会再回来?带着更多猪?哈哈哈……”
谢砚脚步顿了一下,低头,看着手里这个笑得没心没肺、仿佛刚才那个黑化暴揍冥君、吓得清水阁上下胆战心惊的徒弟只是个幻觉的少女,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。
“不会。”他冷冷道,“他们没那个胆子。”
顿了顿,他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依旧冰冷,却似乎没那么僵硬了:
“再敢来,为师让他们……真的变成猪。”
苏晚愣了一下,随即爆发出更加惊天动地的笑声。
“哈哈哈……变成猪……师尊你好狠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笑声回荡在清水阁上空,惊起了林中栖息的飞鸟,也冲淡了连日来笼罩在阁中的阴郁与紧绷。
山门外,只剩下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草地,以及空气中,那缕若有若无的、令人哭笑不得的猪粪味。
而关于“铁剑门骑猪讨伐清水阁,反被苏晚师姐笑落云头”的传说,则以惊人的速度,在修仙界的八卦圈里流传开来,成为未来数百年间,人们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笑谈。
至于铁剑门?据说他们回去后,闭门思过(实则是没脸见人)了好长一段时间,并且永久性地将“玄铁战猪”从镇派神兽名录中剔除,改为养殖观赏。那位朱刚长老,更是从此闭关不出,据说道心都受到了严重打击。
当然,这都是后话了。
眼下,清水阁内,众人看着被谢砚拎回来、依旧笑得东倒西歪的苏晚,以及谢砚那看似冰冷、却隐约透着点“我家徒弟虽然脑子好像更不正常了但好歹笑了”的复杂表情,心情也是十分微妙。
或许,对付黑化徒弟的最好方法,不是镇压,不是疏导,而是……
找一群骑猪的傻子来给她逗乐子?
众人不约而同地,陷入了沉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