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砚觉得,自己大概是这世上最失败的师尊。
别的师尊,操心徒弟修为不精,道心不稳,或者闯祸惹事。他呢?他得操心徒弟黑化太彻底,思想太危险,每天琢磨的不是毁灭世界就是奴役众生,偏偏实力还突飞猛进,让他这个师尊都感到心惊肉跳。
那日关于“黑暗乐园”与“怨灵傀儡”的惊天一问后,谢砚连续几夜未曾合眼。并非修炼,而是翻遍了墨竹院所有他能接触到的、包括那些被列为禁忌的诡道秘典,试图寻找一丝可能,一丝能将苏晚从那深不见底的“原初之怨”中拉回的希望。他甚至动用了某种极其危险、以损耗自身本源为代价的秘术,去窥探她神魂深处那口“怨井”的现状,得到的结果却让他心沉谷底——井壁上的裂痕在扩大,黑暗的力量如同被压抑的潮水,汹涌澎湃,只待一个缺口,便能彻底决堤。
不能硬来,不能刺激,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的恐惧与无措。那层包裹着毒药的脆弱糖壳,随时可能碎裂。
可放任自流?看着她一步步滑向深渊,甚至可能亲手将深渊带给人间?
谢砚做不到。
他必须做点什么,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,哪怕可能适得其反。
他想起了苏晚黑化后的一些细微变化。她似乎对“强弱”有了某种偏执的认知,对“证明自己”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。或许……可以从这里入手?用一些无关紧要的“刺激”,转移她的注意力,消耗她过于旺盛的精力,甚至……引导她将那危险的破坏欲,倾泻到一些无伤大雅(?)的地方?
这个念头一升起,就像藤蔓般缠绕住他。危险,但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尝试。
于是,在某个苏晚又一次完成了高强度的“怨灵实战训练”,正用那双暗红未褪的眸子,意犹未尽地扫视着瘫在地上、仿佛被抽干灵魂的师弟们时,谢砚走了过去。
他停在她面前,挡住了她看向师弟们(似乎在思考下一个训练项目)的视线。
苏晚抬起头,眼中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,以及惯常的、空洞的探究。
谢砚迎着她的目光,脸上没什么表情,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淡清冷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:
“诡道修行,非一味以力压人。你如今戾气过盛,心神不稳,对力量的掌控看似精纯,实则虚浮躁进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她指尖无意识缭绕的、比以往更加凝实的黑气,继续道,“长此以往,根基受损是小,恐被怨气反噬,迷失本心。”
苏晚眉头微蹙,似乎不太服气,但并未反驳,只是静静听着。
谢砚话锋一转,语气依旧平淡,却像是一根细针,精准地刺向了她最在意的地方:“心浮气躁,根基虚浮,若遇真正强敌,怕是连后山那些只知啃草、毫无威胁的灵兔,都未必能轻易应付。”
后山灵兔?
毫无威胁?
连它们都打不过?
苏晚那双暗红色的眸子,瞬间凝固了。
她周身的黑气,几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。不是暴怒,而是一种……难以置信,以及被深深冒犯的荒谬感。
师弟们闻言,也猛地抬起了头,脸上是比被怨灵追了三天三夜还要惊悚的表情。
师、师尊在说什么?师姐连冥君都揍过(虽然是无意识暴走状态),您说她打不过……后山那些蠢萌的、除了吃就是拉、见到生人就跑的灵兔?!
沈清辞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被谢砚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,所有话都噎在了喉咙里。他看懂了师尊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警告——闭嘴,看着。
风烬差点没憋住笑出声,但随即感受到苏晚身上骤然降低的气压,立刻死死捂住嘴,把笑声憋了回去,憋得脸通红。墨渊挑了挑眉,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和……看好戏的兴味。白芷则吓得缩了缩脖子,直觉告诉他,后山的兔子们,要倒大霉了。
苏晚盯着谢砚,看了足足有三息。
那双暗红的眸子里,先是难以置信,然后是浓浓的困惑,最后,沉淀为一种极其认真的……被激怒了的胜负欲。
“灵兔?”她重复了一遍,声音没什么起伏,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。
“嗯。”谢砚面不改色,甚至微微颔首,补充道,“灵兔虽无攻击之力,但天性警觉,反应迅捷,且后山地形复杂,灌木丛生。若不能沉心静气,细致感知,以巧破力,单凭蛮横怨气横扫,确实……未必能尽数捕捉。”
他说得有理有据,仿佛真的在探讨一种高深的狩猎技巧。
苏晚沉默了。
她没有反驳,没有争辩,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被轻视的愤怒。
她只是低下头,看了看自己缠绕着黑气的手指,又抬眼看了看谢砚那张平静无波的脸。
然后,她转身,一言不发,朝着后山的方向,走了。
步伐不快,但异常坚定。周身那稀薄的黑气,随着她的步伐,缓缓收敛,凝聚,仿佛在酝酿着什么。
谢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墨竹林深处,袖中的手指,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他知道,激将法成功了。
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他完全无法预料。
他只希望,后山的兔子们……自求多福。
也希望,苏晚那过于旺盛的精力和危险的破坏欲,能在这件“小事”上,得到足够的消耗和……满足?
事实证明,谢砚低估了“连灵兔都打不过”这句话,对一个黑化且胜负欲爆棚的“前·乖巧徒弟现·潜在灭世魔头”的刺激程度。
第一天,苏晚去后山,待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傍晚回来时,她身上沾了些草屑,裙摆有几处被灌木划破的痕迹,脸色有些疲惫,但那双暗红的眸子,却亮得惊人,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。
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话,径直回了自己房间。
第二天,她又去了。
第三天,依旧。
起初,弟子们只是好奇,偷偷议论。
“师姐真去抓兔子了?”
“不能吧?抓兔子用得着去三天?”
“说不定是师尊布置了什么特别的修炼任务?”
“可后山除了兔子,就是些普通的飞禽走兽,能有什么特别的?”
直到第四天,风烬因为躲避白芷那只总爱讲冷笑话的“云梦佩”(它今天讲了一个关于兔子的冷笑话,特别冷),误打误撞跑去了后山边缘。
然后,他就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——
后山那片原本草木丰茂、灵兔(以及其他小动物)悠闲嬉戏的缓坡,此刻已经模样大变。
几十只(可能更多)原本毛色雪白、眼睛粉红、性格温顺的灵兔,被一种黑色的、散发着淡淡怨气的丝线,以一种极其诡异且高效的阵法,圈禁在一片特定的区域内。
这些兔子……看起来还是兔子。
但它们的眼睛,不再是温顺的粉红,而是变成了瘆人的、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暗红色!
它们的动作,也不再是悠闲的蹦跳啃草,而是……充满了攻击性!
只见苏晚站在圈外,指尖黑气缭绕,如同一个冷酷的教官,正在发号施令。
“左翼,突击!”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。
立刻,左边七八只红眼兔子,如同得到指令的士兵,后腿猛地一蹬,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蹿出,速度快得只剩残影,尖锐的门牙闪着寒光,直扑向……前方几个用石头和树枝堆起来的、简陋的“假想敌”标志。咔嚓几声,“假想敌”被撞得粉碎。
“右翼,迂回包抄!”
右边十几只兔子立刻散开,动作矫健地利用灌木和石块掩护,从侧后方扑向另一堆“假想敌”,配合默契,堪称完美。
“中军,正面强攻!用后腿踹!”
中间体型最大、毛色最亮(但现在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)的几只兔子,闻言立刻人立而起,强壮的后腿肌肉绷紧,然后——
“砰!砰!砰!”
沉闷的撞击声响起,它们狠狠踹在作为靶子的、足有半人高的坚硬石墩上!石墩表面,竟然出现了细密的裂纹!而兔子们甩了甩后腿,似乎毫发无伤,红眼睛里闪烁着凶悍的光芒。
风烬当时就腿软了,差点从藏身的树上掉下来。
这……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些一吓就跑、只会卖萌啃草的灵兔吗?!
这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、悍不畏死、眼睛血红、踹人极疼的“地狱兔战士军团”啊!
师姐!您这三天到底对它们做了什么?!给它们灌了怨气吗?还是强行打开了它们的“任督二脉”?!
风烬连滚爬爬地逃回了墨竹院,脸色煞白,语无伦次地向师兄弟们描述了他看到的一切。
“红、红眼睛!跑得飞快!跳得老高!还会战术配合!那后腿踹的!石头都裂了!”风烬比划着,声音都在颤抖,“师姐就站在那儿,像个大将军!那些兔子……那些兔子看她眼神都带着敬畏!不,是狂热!”
沈清辞等人听完,面面相觑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和……恐惧。
连兔子都能训练成战士,师姐下一步是不是要训练蚂蚁组成军团,去攻打隔壁山头了?
谢砚自然也听到了风烬的汇报。
他站在屋檐下,望着后山的方向,沉默了很久。
琉璃色的眸子里,情绪复杂难辨。有计策奏效(转移了注意力)的些许放松,有对苏晚那匪夷所思的“训练”能力的无言以对,有对那群兔子命运的微妙同情,更多的,是一种深沉的、化不开的忧虑。
她能将温顺的灵兔,在短短几天内,改造成凶悍的“地狱兔战士”。那么,如果对象换成人呢?换成修士呢?换成……整个世界呢?
那句“黑暗乐园”和“怨灵傀儡”,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吗?
他不敢深想。
就在这时,苏晚回来了。
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但精神却异常亢奋。她径直走到谢砚面前,抬起下巴,暗红的眸子直视着他,带着一种“你看我做到了”的、近乎孩子气的炫耀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。
“师尊,”她开口,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,却异常清晰,“后山的灵兔,我已经‘特训’完毕。一共四十八只,分为左、中、右三翼及斥候小队。单体作战能力提升约三百倍,协同作战能力初具雏形,可执行简单突袭、包抄、骚扰任务。目前主要攻击手段为冲撞、扑咬及后腿踹击,其中后腿踹击力道最强,可碎凡石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要检验战力吗?我可以让它们演示一下。”
谢砚:“……”
他看着她那张写满认真和“求表扬”(?)的脸,听着她一本正经地汇报着“地狱兔战士军团”的训练成果,忽然觉得,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。
他用一个可能更危险的“玩具”,替换了她之前那些危险的“念头”。
而且,这个“玩具”,似乎……效果拔群?
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干涩:“……不必演示。”
苏晚眼中闪过一丝失望,但很快又被新的想法取代:“那,需要扩大训练规模吗?后山还有松鼠、灵雀、甚至有几窝刚出生的穿山甲幼崽,潜力都很大。或者,我们可以尝试训练一些更具攻击性的妖兽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谢砚打断她,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“这些……兔子,暂时够用了。”
“哦。”苏晚应了一声,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,但也没再坚持。她转身,准备回房休息,走了两步,又停下来,回头看向谢砚,暗红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着光:
“师尊,我现在,能打过它们了吗?”
谢砚:“……”
他能说什么?说你能单挑一群被你亲手改造成战争机器的兔子很了不起吗?
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翻涌的荒谬感,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:“……嗯。”
苏晚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,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(几乎看不出来),然后才真正离开。
自那以后,后山,成了清水阁弟子们的禁区。
倒不是谢砚明令禁止,而是……
谁敢去啊?!
谁知道那些眼睛血红、踹石如泥、还TM会战术配合的“地狱兔战士”们,会不会把路过的活物也当成“假想敌”或者“训练目标”?
风烬那次是运气好,没被发现。据他事后心有余悸地描述,那群兔子发现“假想敌”被摧毁后,竟然还整齐划一地转向苏晚的方向,前肢抬起(疑似敬礼?),红眼睛里充满了“求表扬”的渴望(风烬发誓他看到了!)。
这画面,光是想象,就足以让任何正常修士头皮发麻。
于是,后山那片原本弟子们散步、采药、甚至偷偷约会(?)的乐土,如今只剩下一群杀气腾腾、纪律严明的红眼兔子,在苏晚的“英明领导”下,日复一日地进行着魔鬼训练。
偶尔有不知情的外门弟子误入,也会被那诡异的氛围和兔子们凶悍的红眼睛吓到,连滚爬爬地逃出来,并信誓旦旦地宣称后山闹鬼了,还是“兔鬼”。
谢砚有时会站在墨竹院的高处,遥望后山方向。
看着那片被苏晚用怨气丝线圈出的“训练场”,看着那些上蹿下跳、凶狠矫健的红色身影,看着苏晚偶尔出现在那里,如同检阅军队的元帅……
他心底那口深井,似乎又向下沉了沉。
他用一个荒诞的“挑战”,暂时转移了她毁灭世界的念头。
可未来呢?
当兔子们也无法满足她的“训练”欲望时呢?
当“黑暗乐园”和“怨灵傀儡”的计划,再次从她脑海中浮现时呢?
他还能找到下一个“兔子”吗?
谢砚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自己正走在一根越来越细、越来越危险的钢丝上。脚下是万丈深渊,而他要守护的,却是一个随时可能点燃整个世界的……火种。
夜色渐深,后山的方向,似乎又传来兔子们训练时整齐的蹬踹声,以及某种……疑似兔子版“冲锋号”的、尖利而古怪的吱吱声。
谢砚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或许,明天该让林舟长老,打造一批……更耐踹的石墩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