赏花宴上的插曲像一颗石子,在东宫平静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。不过几日功夫,“太子亲自教慕侧妃插花”的消息就传遍了宫墙内外,连带着各种版本的流言也应运而生。
有说慕清婉深藏不露,看似懒散实则心机深沉,借着插花的由头讨了太子欢心;有说太子早就属意于她,只是碍于礼制未立她为妃,赏花宴上的举动不过是变相的偏爱;更有甚者,竟编造出她用了什么狐媚手段,才让素来高冷的太子破了例。
这些流言像长了翅膀,扑棱棱地飞进揽月轩时,慕清婉正在廊下看若竹绣屏风。屏风上是疏桐画的兰草,若竹用浅碧色的丝线细细勾勒,叶片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,雅致得很。
“小姐,您听听外面都在传些什么!”珠月气呼呼地从外面进来,手里还捏着一块刚从别处听来的“消息”——据说是哪个小太监在茶水房嚼舌根时被她撞见的。
慕清婉头也没抬,手里捻着一颗刚剥好的莲子,慢悠悠地放进嘴里:“传什么了?无非是说我攀附太子,心机深沉呗。”
“小姐您都知道了?”珠月更气了,“那些人简直是胡说八道!明明是赵小姐故意刁难,殿下只是顺手帮了您一把,怎么就成了您讨欢心了?”
“嘴长在别人身上,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。”慕清婉吐掉莲子心,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,“咱们堵不住别人的嘴,只能管住自己的耳朵。”
她心里清楚,这些流言十有八九是赵灵月传出去的。那位尚书府小姐被扫了面子,自然要找点场子回来。而李良娣和张良媛那边,怕是也乐见其成——有人替她们挡枪,让慕清婉成为众矢之的,她们正好可以坐收渔利。
“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!”珠月急得团团转,“再这么传下去,宫里的御史说不定都要参您一本了!”
“参我什么?参我插花姿势不对,还是参我被太子碰了手腕?”慕清婉挑眉,语气带着几分自嘲,“他们还没那么闲。”
正说着,汀兰从外面回来,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篮,里面是刚从御膳房领来的新鲜水果。她放下篮子,走到慕清婉身边,低声道:“小姐,刚才经过李良娣的院子,听到她院里的侍女在说……说您借着位分压制赵小姐,还说赏花宴上的花束根本是太子替您插的,您自己连剪刀都不会用。”
若竹手里的绣花针顿了顿,眉头蹙了起来:“李良娣素来温和,怎么也跟着传这些?”
“温和?”慕清婉轻笑一声,“东宫哪有真正温和的人?不过是没触及到利益罢了。如今我成了流言的靶子,她自然乐得落井下石,显得自己与世无争,清雅脱俗。”
她拿起一颗葡萄,慢条斯理地剥着皮:“张良媛那边呢?没什么动静?”
“张小姐院里倒是安静。”汀兰道,“不过我听巡逻的侍卫说,昨日张将军派人进了宫,好像给张小姐送了些东西。”
慕清婉剥葡萄的手停了停。张良媛的父亲是镇国将军,手握兵权,在朝中颇有分量。这个时候派人进宫,是单纯送东西,还是……有别的打算?
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。赵灵月的流言虽烦,却不过是些口舌之争;可张良媛背后牵扯着军方势力,若是她也动了心思,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。
“不管她们有什么打算,咱们都按兵不动。”慕清婉把剥好的葡萄放进碟子里,推给珠月,“她们想让我乱,我偏不乱。该吃吃,该睡睡,该绣屏风绣屏风,看她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。”
她的咸鱼准则里,最重要的一条就是“以不变应万变”。越是这种时候,越要沉得住气。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反应,都可能被人抓住把柄,当成新的流言素材。
接下来的几日,慕清婉果然如自己所说,依旧我行我素。
早上睡到自然醒,起来后和珠月她们一起吃早饭,然后要么看若竹绣屏风,要么跟疏桐学编草蚱蜢,要么就坐在廊下晒太阳,听汀兰讲她从花匠那里听来的花草趣事。
对于外面的流言蜚语,她仿佛充耳不闻。有人故意在她经过时说些含沙射影的话,她权当没听见;有人送来些明褒暗贬的“贺礼”,她让珠月原封不动地退回,只说“愧不敢收”。
揽月轩依旧保持着往日的宁静,甚至比以前更安静了些。若竹的屏风绣得越发精致,疏桐编的草蚱蜢能以假乱真,汀兰种的兰草又开了几朵新花,一切都井然有序,仿佛外面的风波与这里无关。
可慕清婉心里清楚,平静的表面下,暗流从未停止涌动。
她知道,李良娣的侍女每天都会借着送点心、问安的由头,在揽月轩门口徘徊片刻,想打探些消息;她也知道,张良媛最近去马场的次数越发频繁,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尘土,眼神里的锐气也重了几分;她更知道,赵灵月虽然没来找她麻烦,却在背地里联络了几个低位份的姬妾,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。
这些,汀兰和疏桐都悄悄告诉她了。两个小丫鬟看着不起眼,却有着乡下孩子特有的机警,谁在门口多站了片刻,谁的眼神不对,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。
“小姐,张小姐又去马场了,还带了不少侍卫。”这日午后,疏桐从外面打水回来,低声禀报。
慕清婉正靠在软榻上翻一本农桑书——这书是她特意让人找来的,里面讲的都是些种庄稼、养蚕桑的琐事,枯燥得很,却最能让人静下心来。
“知道了。”她翻过一页,“随她去。”
“可……”疏桐有些担心,“听说张将军的副将也进了宫,现在就在东宫门口等着呢。”
慕清婉翻书的手终于停了。副将入宫?这可不是小事。张良媛到底想做什么?
她放下书,站起身走到窗边,望着宫墙的方向。墙外面隐约能看到侍卫巡逻的身影,一切看似如常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。
“珠月,取我的披风来。”她忽然道。
“小姐,您要去哪?”珠月愣了一下。
“去见太子。”慕清婉的语气很平静,“有些事,躲是躲不过的。与其等着别人找上门,不如主动去说清楚。”
她知道,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味逃避了。张良媛背后的势力太大,若是真闹出什么事,她这个“东宫最高位分”的侧妃,怕是想躲都躲不掉。与其被动卷入,不如主动找萧彻问个明白——至少,要弄清楚他的态度。
珠月连忙取来披风,帮她系好:“小姐,用不用让汀兰她们跟着?”
“不用。”慕清婉摇摇头,“就你跟我去。”人多了,反而显得刻意。
她深吸一口气,推开院门,往萧彻的书房走去。
一路穿过回廊,遇到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行礼,眼神却带着几分探究。慕清婉目不斜视,脚步沉稳,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该如何开口。
直接问他对张良媛的举动是否知情?会不会显得太唐突?
还是说自己听到了些流言,心里不安,想请他明示?会不会显得太怯懦?
正琢磨着,已经到了书房门口。苏培守在外面,见她来了,有些意外,却还是恭敬地行礼:“慕侧妃。”
“苏公公,烦请通报一声,臣妾有要事求见殿下。”慕清婉道。
苏培犹豫了一下:“殿下正在和……和几位大人议事,怕是不便见客。”
果然,张良媛的父亲和副将都在里面。
慕清婉心里了然,点了点头:“既然如此,那臣妾改日再来。”
她转身想走,书房的门却忽然开了。萧彻走了出来,身上还穿着朝服,显然是刚议事结束。他身后跟着几位穿着官服的大人,其中一位身材魁梧、面露刚毅的,想必就是镇国将军张威。
张威看到慕清婉,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又恢复了平静,只是那目光里的审视,让慕清婉有些不自在。
“你来了。”萧彻的语气很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“臣妾……只是路过,见殿下在忙,就不打扰了。”慕清婉福了福身,想趁机溜走。她可不想掺和到这些朝廷官员的议事里。
“无妨。”萧彻却道,“正好议完事,你随我进来。”
他说完,径直走进书房。张威和其他几位大人看了慕清婉一眼,也跟着走了进去,临走前,张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,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。
慕清婉:“……”
她现在后悔了,刚才就不该一时冲动来这里。这算什么?被卷入了太子和武将的议事现场?
珠月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袖,眼里满是担忧。
慕清婉定了定神,事已至此,只能硬着头皮跟上。她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进了书房。
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凝重,张威正站在地图前,指着上面的一处关隘说着什么,萧彻坐在主位上,眉头微蹙,显然是在商议军务。
看到慕清婉进来,两人都停了下来。
“殿下,若是没别的事,末将就先告退了。”张威拱手道,目光在慕清婉身上扫过,带着几分探究。
萧彻点头:“去吧,按刚才商议的办。”
张威应了声,转身离开,经过慕清婉身边时,脚步顿了顿,却没说什么,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才大步走出书房。
其他几位大人也纷纷告退,书房里很快就只剩下萧彻和慕清婉,以及站在门口的苏培和珠月。
“坐。”萧彻指了指旁边的椅子。
慕清婉依言坐下,双手放在膝盖上,紧张得手心冒汗。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刚才想好的那些话,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下,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萧彻看着她,眼神深邃:“你找我,有什么事?”
慕清婉张了张嘴,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,最后变成了:“臣妾……听说外面有些流言,对殿下名声不好,想请殿下……约束一下。”
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打探张良媛动静的,只能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
萧彻挑了挑眉:“流言?什么流言?”
“就是……就是赏花宴上的事。”慕清婉的脸颊有些发烫,“外面都在说……说臣妾……”
“说你什么?”萧彻追问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。
“说……说臣妾狐媚惑主……”慕清婉硬着头皮说完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这种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,简直太尴尬了。
萧彻看着她窘迫的样子,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,却很快恢复了平静:“你在乎这些?”
“臣妾不在乎。”慕清婉连忙道,“可这些流言对殿下不利,说殿下因私废公,沉溺女色……”
“随他们说。”萧彻打断她,语气平淡,“嘴长在别人身上,朕若事事都要理会,岂不是累死?”
他顿了顿,看着她:“你若真在乎,就该知道,最好的办法不是让朕约束,而是自己活得坦荡。”
慕清婉愣了一下,抬头看他。他的眼神很平静,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,让她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下来。
活得坦荡……
是啊,她行得正坐得端,没做过那些流言里说的事,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?她一直想当咸鱼,想躲麻烦,却忘了,有时候,坦然面对,比一味逃避更有效。
“臣妾明白了。”她点了点头,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。
“明白就好。”萧彻拿起桌上的奏折,“没别的事,就退下吧。”
“是。”慕清婉起身行礼,转身往外走。走到门口时,她忽然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萧彻一眼,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道:“殿下,张将军今日来,是为了……边关的事吗?”
萧彻抬眼看她,眼神深邃:“你想问什么?”
“臣妾不敢。”慕清婉低下头,“只是……担心殿下劳心。”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,或许是心里那份不安还没散去,或许是……潜意识里,不希望张良媛借着军务的由头,获得更多的关注。
萧彻沉默了片刻,道:“边关一切安好,不必担心。”
简单的一句话,却让慕清婉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不少。她点了点头:“臣妾告退。”
走出书房,阳光洒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珠月连忙迎上来:“小姐,怎么样?”
“没事了。”慕清婉笑了笑,“咱们回去吧。”
回去的路上,她的脚步轻快了不少。那些流言也好,张良媛的举动也罢,似乎都没那么可怕了。
她想,自己或许不用那么害怕成为焦点。只要她守好本心,安分守己,就算有人想找茬,也未必能如愿。
咸鱼,也不是任人拿捏的。
回到揽月轩,若竹的屏风已经绣好了最后一针,疏桐编的草蚱蜢摆满了一碟,汀兰正在给兰草浇水。看到她回来,三人都抬起头,眼里带着关切。
“小姐,没事吧?”汀兰问道。
“没事。”慕清婉走到屏风前,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兰草,“真好看。”
“小姐喜欢就好。”若竹笑了笑。
疏桐递过来一只最大的草蚱蜢:“小姐,这个给您玩。”
慕清婉接过来,捏在手里,草叶的清香萦绕在鼻尖。她忽然觉得,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雨,只要回到这里,有这些人在身边,她就什么都不用怕。
“今晚咱们加个菜。”她笑着说,“让厨房做个红烧鱼,再炖个鸡汤,好好热闹热闹。”
“好啊!”珠月第一个欢呼起来。
看着众人脸上的笑容,慕清婉的心里也暖暖的。
流言蜚语也好,明枪暗箭也罢,她都接着。只要她的揽月轩还在,身边的人还在,她的咸鱼生涯,就能继续下去。
至于那些闲得慌的人……折腾累了,总会消停的。
她拿起那只草蚱蜢,迎着阳光看过去,草叶的纹路清晰可见,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。
或许,当咸鱼,也需要一点韧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