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从山口灌进来,吹得火把弯成弧形。我站在魏延大营外,脚下是湿泥和马粪混成的浆子。两名亲卫在我身后半步,手按刀柄,一动不动。
营门紧闭。岗哨换了人,是我没见过的面孔,甲胄歪斜,眼神飘忽。他看见我,喉结滚了下,没敢拦。
我径直往里走。
营帐连绵如城,中间一条主道铺了沙土,踩上去无声。可越往里,越静。寻常夜里,这儿该有士卒巡夜、战马嘶鸣、炉火噼啪。现在只有风,刮过帆布的声音,像谁在磨牙。
到了中军帐前,我停住。
帐帘垂着,里头透出光,但没人守。我抬手掀开。
魏延坐在案后,披着铁甲,手里握着一卷竹简,没看。他面前摆着酒壶和两个空杯。吴使不在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头也没抬。
我没答话,走进去,把帘子放下。
他这才抬头。眼白泛黄,嘴角有一道新裂口,像是咬出来的。
“你不该来。”他说。
“你也不该见他。”我回。
他笑了下,端起酒壶倒了一杯,递过来。我没接。
他自饮一口,酒顺着胡须往下淌。“孙权想联手伐蜀。”他说,“条件是,我割米仓道,他出十万兵。”
“你答应了?”
“我说要考虑。”
“所以你封锁营门,不报军部?”
他放下杯,盯着我。“你不是早就算到了?你的人,是不是一直跟着那使节?”
我没有否认。
他忽然抓起案上的竹简,砸在地上。“那你来干什么?来听我认罪?还是来杀我?”
竹简裂开,散落一地。我弯腰捡起一片,上面写着《兵要·守险篇》,是我早年编的军校教材。
“你记得第一次上战场吗?”我问。
他一怔。
“建安二十四年,定军山。”我说,“你带八百死士夜袭张郃,冲到半山被围。赵云去救你,我也去了。你在火堆边坐着,满身是血,手里还攥着半截断枪。我问你怕不怕,你说——‘怕个屁,老子就是死,也得让敌人记住我叫魏延!’”
他嘴唇动了下,没说话。
“那时候你信的是什么?”我继续说,“是你手里的刀,是你脚下的地,是你身后有没有人替你挡箭。你现在信的,是孙权的一纸盟书?”
“我现在信的是活路!”他猛地站起来,桌子被撞翻,“你看看这南郑!你看看这蜀国!你天天说修渠、造纸、种麦子……可我们这些当兵的呢?打了半辈子仗,死了那么多兄弟,就为了让你搞这些‘文治’?你知不知道下面的士卒怎么说你?说你是书生,不懂刀有多快,血有多热!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压着我们?”他逼近一步,声音发抖,“北伐拖了十年!魏国换了几代将帅,曹丕死了,曹叡也快不行了,司马懿还没掌权……这是天赐的机会!你却让我们蹲在山沟里教农民怎么用铁犁!你说等民心,等粮道,等时机……可你等得起,我们等不起!我魏延今年四十七,还能活几年?我那些老兵,有几个能看见你说的‘天下归心’?”
我看着他。
他脖子上青筋暴起,额角冒汗,手指抠进桌沿木缝里,像要把整张桌子捏碎。
“你恨我。”我说。
“我他妈恨你!”他吼出来,“我敬你是丞相,敬你智谋无双,敬你一手撑起这破蜀汉……可你把我当什么?一条狗?让你咬谁就咬谁,让你蹲下就蹲下?你让我镇米仓道,说是重用,其实是防着我!你让姜维带兵去炸栈道,让他立功,却不让我碰一兵一卒!你怕我反?怕我争权?那你干脆杀了我!别让我活着看自己变成个废物!”
帐内死寂。
火盆里的炭突然崩出一声响,火星飞溅。
我缓缓坐下,从袖中取出一封信,放在地上。
他低头看。
封皮上没字。但他认得——那是他母亲临终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家书。我一直替他保管。
“你娘死前,托我一件事。”我说,“她说:‘我儿性烈,易折。若有一日与国相争,望丞相念其忠勇,留一线生路。’”
他呼吸一滞。
“所以我今天来了。”我说,“不是来夺你兵符,不是来审你罪状。我是来问你一句——你还想不想打仗?”
他僵住。
“想。”他声音低哑,“我想打。”
“那就打。”我说,“但不是跟吴国联手,不是叛国求荣。是你带着你的老部下,去一个地方。”
他抬眼。
“阴平以北,摩天岭。”我说,“那里有一支魏国边军,三千人,常年劫掠我屯田百姓。他们烧房、杀人、抢粮,官报都不敢写全。李严上次拖延运粮,就是因为他的侄子在那里被活活烧死。”
他瞳孔缩了一下。
“我要你带五千精兵,轻装潜行,翻越摩天岭,给我端了它。”我说,“不留俘虏,不报朝廷,不立碑记。这一仗,没有命令,没有记录,也没有人会知道。”
他盯着我。
“你让我做脏活?”他问。
“我让你出这口憋了十年的气。”我说,“你不是恨我压着你?那你现在就去,用你的方式,杀个痛快。只要你记住——杀的是敌,不是蜀人;泄的是愤,不是私欲。”
他慢慢跪了下来。
不是跪我,是跪那封家书。
“你娘还说,”我轻声,“‘他若还能提刀,就让他为国而死,别窝囊地老死在床上。’”
他肩膀抖了一下。
良久,他抬起头,眼里全是血丝。“我要三件事。”他说。
“你说。”
“第一,我要亲自选兵——只挑跟我打过仗的老卒。”\
“准。”\
“第二,战后,我要在摩天岭立一块无名碑,祭所有战死的兄弟。”\
“准。”\
“第三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打赢之后,你得让我见刘禅一面。”
我皱眉。
“不是求赏。”他苦笑,“是让他看看,还有人愿意为这个国家拼命。哪怕你不说,他也该知道。”
我沉默片刻。“可以。”我说,“但你得活着回来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帐角,取下自己的佩刀,插进鞘里。动作很慢,像是在跟一把老朋友告别。
“我明天出发。”他说。
“走鹰嘴崖。”我提醒,“魏军在铁门关增了哨。”
“我知道路。”他背对着我,“你不用再教我怎么打仗。”
我转身要走。
“孔明。”他在背后叫我。
我停步。
“你是不是……早就等着这一天?”他问。
我没有回头。“我等的不是你反。”我说,“是我能放心让你走。”
帘子落下。风卷起沙土,扑在脸上。
我走出营门时,天边已泛白。亲卫低声问:“真让他去了?”
“他非去不可。”我说,“有些人心中的火,压不住,只能引。”
回到南郑,已是辰时。
黄皓在府门外等我,脸色发青。“李严进城了。”他说,“就在驿馆,没动,也没要见您。”
我点头。“备车,我去见他。”
“您刚从魏延那儿回来,又去见他?”黄皓声音压低,“万一……”
“他不会动手。”我说,“他要的是答案,不是命。”
马车驶过长街。百姓已经开始劳作。铁匠铺传来叮当声,面摊蒸着包子,热气腾腾。一个孩子追着车跑,伸手讨糖,被母亲拉了回去。
驿馆安静得反常。
我走进正厅,李严坐在窗下,面前摆着一碗茶,没喝。他换了身素衣,手里拄着那根竹杖,指尖轻轻敲着地面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说。
“你没走。”我说。
他抬眼。“我走了四百里,不是为了逃。”他说,“是为了看清楚——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。”
“做什么?”
“让这些人……活得像人。”他抬手指向窗外。
街上,一群屯田兵家属在排队领药。一个老妇抱着发烧的孩子,医官蹲下检查,翻开药箱,取出一包退热散,登记姓名,不收钱。
“三年前,我妹妹求你批这个药方,你说不行。”李严声音冷,“现在,它铺到了二十县。”
“制度不同了。”我说。
“是你变了?还是我错了?”
“都不是。”我坐下,“是时间到了。”
他盯着我。“你知道我昨夜梦见什么吗?”他忽然问。
我没答。
“我梦见建安十九年,刘备入川,我们在成都府衙分派差事。”他说,“你管民政,我管刑律。你说要‘宽赋税、减徭役’,我说‘先稳权、后惠民’。我们吵了一宿。最后你说:‘正方公,你怕的是乱。我怕的是穷。怕穷的人,才会真正想改这世道。’”
我静默。
“我当时笑你天真。”他低声道,“现在我才明白——你不是天真,你是看得太远。”
他停顿片刻,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,推到我面前。
《江州治政疏》。是他亲手写的,厚厚一叠,盖着太守印。
“我在永安三年,把这套法度用在了江州十二县。”他说,“减讼、均田、设义学、通商路。去年,百姓上书请我留任,被朝廷驳回。他们不知道,是我自己上的辞表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发现……我不再需要靠争权来证明自己对错。”他说,“你做的事,已经在下面生根了。铁犁是真的,水渠是真的,纸币是真的,连那些孩子背的《算术启蒙》都是你写的。我不用再跟你斗,也能让百姓过得好。”
他抬头看我。“所以,我不是来讨说法的。”他说,“我是来问你一句——下一步,要我做什么?”
我没立即回答。
院外传来脚步声。轻,稳。
黄皓撩帘进来,手里捧着一封加急羽檄。
“魏军夜袭摩天岭边寨。”他声音紧,“魏延率部突进,三日内连破七垒,斩首两千余。今晨攻入主寨,火焚敌营。战报称……他亲手砍下守将脑袋,挂在寨门。”
李严猛地抬头。
我看向窗外。
阳光穿过云层,照在南郑城头。守城士卒换岗,旗帜升起,猎猎作响。
“他打了胜仗。”我说。
“他本可以不死。”李严低声,“可你让他去打这种仗……你是在用他,还是在救他?”
“我在让他找回自己。”我说,“就像你一样。”
他闭眼,许久。
“你要我回成都?”他问。
“不。”我说,“我要你去陇西。”
他睁眼。
“那里有三万流民,刚从魏境逃来。”我说,“缺粮、无屋、疫病蔓延。我要你去主持安置,建新城,设学堂,开医馆。用你在永安的法子,但这次,不必请示朝廷。”
他手指微微颤了一下。
“你信我?”他问。
“我信你怕的不是乱。”我说,“是穷。怕穷的人,才不会把权力当饭吃。”
他慢慢站起身,拿起竹杖。
“我明日出发。”他说。
我送他到门口。
他忽然停下。“你妹妹的橘树。”我说,“结了果。我让人每年晒干一批,存着。等你想吃的时候,随时可取。”
他肩头一震,没回头,走了。
黄皓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街角,低声问:“真让他去陇西?那可是兵家要地。”
“正因为是要地。”我说,“才要交给一个恨过我、也懂我的人。”
我转身回府。
刚踏进书房,姜维的亲兵冲了进来,满脸是血。“丞相!姜维将军在郿城遇刺!刺客当场格杀,但他……伤了左臂,现昏迷不醒!”
我猛地站住。
“何时的事?”
“昨夜三更!刺客藏在运粮车队里,趁夜潜入府衙后院!”
我抓起外袍就走。
马车疾驰出城。风灌进衣领,冷得刺骨。
郿城,姜维临时军府。
我冲进内室时,军医正从他手臂拔出一片碎瓷。伤口深,边缘发黑,显然有毒。
“什么毒?”
“查不出。”军医额头冒汗,“但绝非民间所能制。似是宫中禁药‘寒髓散’的变种。”
我心头一沉。
这不是刺杀,是警告。
是谁要杀姜维?
李严刚归顺,魏延远征,司马懿退兵未稳……唯一能动用宫中毒药的,只有一个人。
——刘禅。
我盯着姜维苍白的脸。
他眉头紧锁,呼吸微弱,嘴唇干裂,像是在梦里还在喊什么。
我俯身,听见两个字。
“出师……”
我握住他手。
滚烫。
门外,黄皓匆匆赶来,脸色惨白。“陛下……昨夜召见了三个太医。”他低声,“都去了御药房。”
我没说话。
姜维在做梦。梦见北伐,梦见洛阳,梦见他母亲坟前那棵枯树。
而我在想——
这一局棋,走到今天,终于有人忍不住,要掀桌了。
药味在鼻腔里发苦。
姜维的手在我掌心抽了一下,像要抓住什么。窗外风大,吹得油灯忽明忽暗,影子爬上墙,像有东西在爬。
我解开他衣袖,毒口周围已泛出青黑,皮肉微微鼓起,像是底下有什么在动。军医不敢再碰,退到角落,抹着汗。
“把火盆抬近。”我说。
亲兵照做。炭烧得通红,热浪扑脸。
我抽出腰间短刃,在火上烤了片刻,刀刃发红。然后贴上伤口边缘,一寸寸烙过去。
皮肉焦裂的声音,轻,但听得清。
姜维猛地弓起身子,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,牙咬得咯咯作响。我用肩膀压住他肩头,手不停。血从新裂的口子里涌出来,先是黑,后是红。
“寒髓散变种……宫中流出的东西,不会只走一路。”我盯着那滩黑血,“有人想让他闭嘴。”
黄皓站在门边,手指抠着门框,指节发白。“陛下今早派了内侍来问伤情。”他说,“带了药,说是御赐。”
我没抬头。“药呢?”
“我扣下了。”
“做得对。”我把烧过的布条浸进酒里,敷在他伤口上,“明天,你亲自去趟太医院,找老陈,问他最近三个月,谁领过‘凝霜膏’。”
“丞相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“要是真是宫里……”
“那就说明,棋还没落完。”我擦掉手上的血,“只是有人急了。”
屋外传来脚步,稳而重。魏延的亲兵回来了,带着摩天岭的战报和一身风尘。
他单膝跪地,递上染血的布囊。
我打开,里面是一颗干瘪的人头,五官扭曲,额角有道刀疤——魏国边将张厉,劫掠我屯田百姓的主谋。
“将军说,您要看真身。”亲兵低头,“他还说……无名碑已立,祭文是他亲手写的,没署名。”
我盯着那颗头,良久,点头。“烧了。”我说,“连灰都扬进汉江。”
亲兵退下。
黄皓看着那布囊被拿走,喉结动了动。“您不报朝廷?”他问。
“报了,就得查。”我说,“一查,就有人要推责。推责,就得找替罪羊。魏延刚出这口恶气,我不想他回头就被架上火炉。”
“可您不怕他……更难收束?”
我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
南郑城渐渐醒来。挑水的汉子哼着小调,学堂门口传来孩童背书声,一句一句,清晰可闻:“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。”
“他不是难收束。”我说,“他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路。”
黄皓不说话了。
我转身,抓起披风。“备马,去城西校场。”
“现在?您还没合眼。”
“正因为没合眼,才得动。”我说,“李严明日去陇西,我要在他走前,把五千流民的口粮拨下去。还有三百辆牛车,两万石麦种,全得当面点清。”
“可姜维他……”
“他会醒。”我系紧腰带,“他比谁都清楚,北伐还没开始,他不能死。”
校场空旷,晨雾未散。
李严已经在了,拄着竹杖,站在一排排粮袋前,一个个拍打检查。他弯腰时动作慢,明显在忍痛,但没停。
我走过去,没说话。
他直起身,看了我一眼。“姜维的事,我听说了。”他说,“宫里动手的?”
“八成。”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先把你送去陇西。”我说,“然后,让刘禅知道——他可以杀一个姜维,但杀不完三万愿为蜀死的老兵。”
他冷笑一声。“你这是逼他摊牌。”
“不是逼。”我把手按在他肩上,“是告诉他,棋盘还在,但我不再一个人下。”
他盯着我,忽然笑了。“你知道我最怕你哪一点?”他说,“不是你的计,不是你的权,是你总能把人心里最不想认的东西,变成不得不走的路。”
我松开手。“那你现在认了吗?”
“认了。”他点头,“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。我是来还债的。”
正午,送李严出城。
百姓自发聚集在街边,有流民,有老卒家属,有人捧着粗饼,有人提着水壶。一个盲眼老妇被人搀着,硬塞给我一包晒干的橘皮。
“丞相……替我儿谢谢您。”她哆嗦着,“他在北山屯田,活下来了。”
我收下,放进怀里。
李严上了马车,帘子掀开一条缝。他没看我,只说了一句:“别让那孩子白烧那本书。”
我知道他说的是谁。
建安二十年,成都大火,有个书吏为护《农政全书》原稿,冲进火场,活活烧死。那孩子才十九。
我点头。“他们读的每一本书,吃的每一粒米,都是有人拿命换的。”
车轮启动。
我站在原地,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。
回府时,天已黄昏。
府门半开,一个身影蹲在阶前,背对着我,手里拿着刷子,在洗一块染血的铠甲。
是魏延的亲兵。
我走过他身边,他抬头,脸上满是污渍和血痕,眼神却亮。
“将军让我回来取一样东西。”他说,“您答应过的——第三件事。”
我停下。“他要见刘禅。”
“是。”
“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等您一句话。”
我看着他,忽然问:“他在摩天岭,夜里睡得着吗?”
亲兵一怔,低头。“……第一夜没睡。守了一宿火。第二夜,抱着刀坐到天亮。第三夜……他梦见了定军山,笑了一声,然后哭了。”
我没再问。
“告诉他。”我说,“等我安排好,立刻召他入宫。”
亲兵重重磕了个头,起身就走。
我走进书房,灯已点上。
案上摆着一份新报:魏国司马懿病重,洛阳政局动荡。另附密信,说曹叡已秘密召见宗室将领,似有南征之意。
我铺开地图,笔尖蘸墨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。
黄皓冲进来,脸色煞白。“郿城……出事了。”
我抬头。
“姜维醒了。”他说,“但他问的第一句话是——‘出师表,改好了吗?’”
我握笔的手一顿。
墨滴落在纸上,像一颗黑心。
我慢慢放下笔。“备纸。”我说,“把最新版的《出师表》抄三份。一份送宫里,一份送校场,一份……随我带去郿城。”
黄皓迟疑。“您真要改?那可是先帝亲批的原文。”
“先帝批的是‘北伐’。”我提笔写下第一句,“我要写的是——为什么非打不可。”
夜更深了。
我伏案疾书,笔走如刀。
外面风雨将至,雷声滚过城头。
而我知道,这一笔落下,再没人能停下这场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