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里的药送来了。
三包,用明黄锦缎裹着,角上绣着双龙戏珠。太监捧着托盘,低眉顺眼站在我书房外,说是陛下亲赐,专治姜维将军的伤。
我没接。
黄皓站在一旁,手指在袖口里轻轻摩了三下——那是我们约好的暗号:**有诈**。
“放那儿。”我说。
太监不敢多问,把托盘搁在阶前石桌上,退了两步,躬身退出府门。
我盯着那三包药,像看三条盘着的蛇。它们安安静静躺在阳光底下,金线反着光,刺眼得很。
黄皓走过去,没用手碰,拿一根细竹签挑开第一包的封口。一股冷香飘出来,带着点铁锈味。
“凝霜膏。”他低声说,“但掺了东西。闻得出,是‘断脉散’的灰烬。”
我点头。
寒髓散、凝霜膏、断脉散……全是宫里才有的毒。名字文雅,听着像治病的,实则杀人不见血。一个能同时调用这三样东西的,只有一个人。
刘禅。
他不是傻。他是怕了。
怕姜维醒过来,说出什么不该说的;怕我借着《出师表》重写之机,彻底架空他的君权;更怕魏延得胜归来,手握兵权,直接闯进宫门问一句:“陛下,这些年,你都干了什么?”
所以他先动手。
杀不了我,就杀我的刀。
可惜,他忘了——刀断了,还能再铸;人倒了,只要火不灭,就能再站起来。
“烧了。”我说。
黄皓点头,取来火折子,一点火星落上去,药粉遇火即燃,黑烟腾起,扭曲如鬼影。烧到第二包时,火苗忽然变蓝,噼啪一声炸开个小火花。
“加了硝石。”黄皓眯眼,“想制造自燃假象,伪装成意外。”
我冷笑。
这一招,十年前李严就想用过。他让人在粮袋里藏硝粉,打算在运往前线时半路起火,再嫁祸我调度不力。可他不知道,我早就在每个粮仓安排了温湿记录竹片,每日三次抄报。
我什么都知道。
只是不说。
“去太医院。”我对黄皓说,“找老陈,问他上个月谁领过‘凝霜膏’,登记簿有没有少页。”
“丞相……万一他不肯说?”
“他会说。”我看着那团黑烟被风吹散,“因为他儿子在我手里。”
黄皓一怔。
我没看他。这话不是威胁,是事实。老陈的儿子三年前在成都犯了事,强占民田,殴打屯户。按律当斩。是我压下了案子,送他去南中种茶,活到现在。
有些人,表面忠君,其实心里只信一条:**谁能让我家人活着,我就听谁的**。
这才是治国的根本——不是靠忠义口号,而是让人知道,跟对人,才能活下去。
黄皓走了。
我转身回书房。案上摊着刚写完的《出师表》。墨迹未干,字字如刀。
这不是给刘禅看的。
是给天下人看的。
我要让每一个识字的百姓、每一个戍边的士卒、每一个教书的先生都知道——
我们为什么打仗?
不是为了皇帝的面子,不是为了将领的功名,不是为了夺城掠地。
是为了那些被魏军烧死在田里的农夫,是为了那些饿死在逃荒路上的孩子,是为了那些在阴平道上冻僵的运粮民夫。
这一仗,必须打。
而且,要堂堂正正地打。
笔尖悬在纸上,我忽然想起姜维昏迷时说的那两个字——“出师”。
他不是在问,是在催。
像一把剑,抵在我心口。
我抓起外袍,往外走。
“丞相?”府中侍从拦住,“您要去哪儿?”
“郿城。”
“可天快黑了,山路难行……”
“正因为天黑,才要走。”我说,“有些人,等不到明天。”
马车驶出南郑时,夕阳正沉进山脊。风从汉水方向吹来,带着湿气和柴火味。路边有妇人抱着孩子蹲在田埂上吃饭,碗里是糙米拌野菜。孩子抬头看见马车,伸手喊“糖”,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。
我不怪她。
这年头,谁都知道,官家的车,不能随便搭话。
到了郿城,已是二更。
姜维的军府灯火通明。守门的士卒认出我,跪地行礼,声音发抖。
我摆手,直接进了内室。
他醒了,靠在床头,左臂缠着厚厚布条,脸色苍白,但眼神亮得吓人。
见我进来,他没说话,只是抬起右手,指向案上——
那里放着一份《出师表》,正是我昨夜写的第一稿。
他读过了。
“你改了。”他说,声音沙哑,“‘兴复汉室’后面,加了‘以安黎庶’四个字。”
我点头。
“不是兴复汉室,而是为了百姓能安稳活着。”他盯着我,“你终于肯说了。”
我没答。
他忽然笑了,笑得有点苦。“我还以为……你一辈子都不会承认。”
“承认什么?”
“你不是在等北伐。”他喘了口气,“你是在等人心。等百姓相信,跟着蜀汉,能活得下去。”
我静默。
他闭眼片刻,再睁开时,眼里全是血丝。“可你知道吗?我在阴平练兵三年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操练。士卒问我为什么?我说——‘因为丞相在等’。”他声音低下去,“他们不信。他们说,丞相只会修渠、造纸、发纸币,不会打仗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现在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他们看见魏延杀了三千魏狗,不报朝廷,不留俘虏,连碑都不立名——他们信了。他们说,原来丞相的刀,一直藏着。”
我走到床前,伸手探他额头。
烫得厉害。
“毒没清干净。”我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苦笑,“他们不想让我活太久,对吧?”
我没否认。
他忽然抓住我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。“那你答应我一件事。”他说,“等我好了,让我带前锋。”
“不行。”我抽手。
“为什么?”他猛地坐直,牵动伤口,额上冒汗,“我比谁都懂你的战法!我知道怎么用木牛流马调度粮草,我知道怎么用烽火台传递暗码,我知道怎么让士卒在雪地里三天不生火也能活下来!我不是光会冲阵的莽夫!”
“正因你懂。”我看着他,“我才不能让你去。”
“这算什么?”他声音发颤,“你怕我抢功?还是怕我死?”
“我怕你太想死。”我说。
他一僵。
“你母亲死了,你妹妹死了,你在魏国没家了。”我声音不高,“你现在活着,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用。可仗一旦打起来,你会冲得太前,明知是陷阱也往里跳。我不需要一个拼命的将军,我需要一个能活着回来,告诉我战场真相的人。”
他嘴唇动了动,没说话。
屋里很静。油灯爆了个灯花,光影在他脸上跳了一下。
良久,他松开手,慢慢躺回去。
“那你让我干什么?”他问,声音低得像自语。
“替我管好后方。”我说,“五千流民要迁往陇西,三百辆牛车运粮,两万石麦种,还有三百名医官随行。我要你坐镇调度,确保每一粒米都送到人手里,每一个病人都能喝上药。”
他冷笑。“又是后勤?”
“是命脉。”我盯着他,“你若连这个都做不好,我凭什么信你能带兵?”
他闭上眼,不再看我。
我知道他在忍。忍怒,忍痛,忍那一股憋了十年的不甘。
可我不怕他恨我。
我只怕他有一天,突然觉得——**活着没意思了**。
这才是最可怕的。
我起身要走。
“孔明。”他在背后叫我。
我停步。
“你是不是……早就知道刘禅会动手?”他问。
“我知道他迟早会。”我说,“就像我知道李严会拖粮,魏延会叛心,黄皓会贪财。人不会变,只会暴露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留着他?”
“因为他是皇帝。”我回头,“只要他还坐在那个位置上,百姓抬头看的,就还是蜀汉的旗。”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稳,轻,带风。
魏延的亲兵回来了。
他单膝跪在院中,甲胄未卸,脸上沾着山灰和血渍。“将军已到山阳驿,距南郑八十里。他问……何时入宫?”
我看着他。“他伤着没有?”
“没有。但他瘦了。夜里不睡,总在磨刀。”
“梦呢?还做不做?”
亲兵低头。“做。昨晚梦见定军山,他哭着喊‘赵云救我’,醒来发现手攥着刀柄,血流了一地。”
我闭眼。
有些人的命,就是这么熬出来的。
“告诉他。”我说,“明日辰时,宫门开,我亲自带他进去。”
亲兵磕头,起身离去。
我走出军府,天已全黑。星子密布,像撒了一把盐。
黄皓不知何时回来了,站在我马车旁,手里捏着一张纸。
“太医院的记录。”他声音低,“上月十五,刘禅亲笔签领‘凝霜膏’,用途写的是‘治头痛’。登记簿……少了一角。”
我接过纸,没看,直接撕了,扔进风里。
证据没了。
但我知道就够了。
“你不怕他狗急跳墙?”黄皓问。
“他跳了,我接着。”我说,“只要他还想当皇帝,就得按我的规矩走。”
马车启动。
回程路上,我靠在车厢壁上,闭眼。
脑子里全是今天见过的人。
姜维,魏延,李严,刘禅,黄皓……
他们都不是善类。
但他们都有用。
而我,就是要用这些不完美的人,拼出一个能活下去的蜀汉。
车轮碾过碎石,咯噔一声。
我忽然想起件事。
“明天早朝。”我说。
黄皓撩帘进来。“您要上殿?可您从不主动上朝……”
“我要让刘禅知道——”我睁开眼,“他动我的人,我掀他的殿。”
第二天一早,南郑宫门未开,我已立于丹墀之下。
百官陆续到来,见我站在这儿,都愣了。
谁都知道,丞相从不上早朝。政令由黄门郎转达,奏折由尚书台批阅。我像影子,掌控一切,却从不露面。
今天我来了。
穿的是素色深衣,腰佩旧剑,手持玉笏,站姿笔直。
刘禅来得迟。
一身明黄龙袍,头戴冕旒,脚步虚浮,眼底发青——昨晚没睡好。
他看见我,明显一颤。
我没跪。
百官屏息。
“臣诸葛亮。”我开口,声音不大,却传遍大殿,“有本启奏。”
刘禅坐在龙椅上,手指抠着扶手。“……讲。”
“魏延,破敌有功,未得封赏。”我说,“请陛下召见。”
满殿哗然。
魏延不是叛将吗?不是被削了兵权吗?怎么突然又立功了?
刘禅脸色变了。“这……军情未报朝廷,何来封赏之说?”
“战报在此。”我从袖中取出布囊,打开,一颗干瘪人头滚落在地,额角刀疤清晰可见。
“张厉。”我说,“魏国边将,三年来劫掠我屯田百姓,烧房杀人,罪证如山。魏延率五千精兵,翻越摩天岭,三日连破七垒,斩首两千余,焚其主营,为国除害。”
大殿死寂。
刘禅盯着那人头,喉结滚动。
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这意味着——**我绕开了朝廷,绕开了他,直接发动了一场战争**。
而他,像个局外人,直到今天才听说。
“你……擅自调兵?”他声音发抖。
“兵,是魏延自己的老部下。”我说,“粮,是军屯自筹。路,是他们自己走的。这一仗,没动国库一文钱,没报朝廷一道令。”
“那你这是……逼宫?”
“臣是请陛下见功臣。”我盯着他,“魏延要见您,不是求赏,是让您看看——还有人在为您拼命。”
“朕……不必见他!”
“您必须见。”我往前一步,“否则,臣今日就在这殿上,宣读《出师表》新稿,告诉百官,为何北伐不能再拖。”
他猛地站起。“你威胁朕?”
“臣不敢。”我垂眸,“臣只是想让天下知道,谁在做事,谁在装睡。”
大殿静得落针可闻。
百官低头,没人敢出声。
刘禅站着,身子微微晃。他想发作,可他知道——
他打不过我。
不是兵力,不是权谋,是人心。
南郑的百姓在排队领药,陇西的流民等着迁徙,郿城的士卒在等《出师表》,而魏延的刀,已经磨了三十年。
他要是不让步,明天就会有人问:
**这个皇帝,到底有什么用?**
良久,他缓缓坐下。
“宣……魏延。”
我拱手。“谢陛下。”
半个时辰后,魏延到了。
他没穿甲,一身黑衣,腰佩旧刀,脚步沉,像踩着坟地。进殿时,百官自动让开一条路,没人敢看他。
他走到殿中,抬头,直视刘禅。
那一眼,像刀。
刘禅下意识往后缩了缩。
魏延没跪。
“你……不拜君?”刘禅声音发紧。
“我拜的是死人。”魏延声音低,“我拜赵云,拜定军山的八百兄弟,拜我娘。我不拜活着的废物。”
满殿惊骇。
我站在一旁,没动。
刘禅脸色铁青。“你……你敢!”
“我敢。”魏延往前一步,“陛下,您知道我妹妹怎么死的吗?去年冬天,她在南郑城外讨饭,冻死在桥洞。没人收尸,直到春水涨了,冲进汉江。您知道吗?您在乎吗?”
刘禅张嘴,说不出话。
“我不知道什么叫忠君。”魏延继续说,“我只知道,谁让我活着,谁让我兄弟有饭吃,我就为谁杀人。诸葛亮让我打了这场仗,我谢他。您坐在这儿吃肉喝酒,我呸。”
他转身,看向我。“孔明,第三件事,我见了。”他说,“这玩意儿,不配当皇帝。”
我没答。
百官噤若寒蝉。
刘禅颤抖着,想喊禁军,可他知道——
外面站的,都是我的人。
“退下吧。”我对魏延说。
他看了我一眼,大步出殿。
门关上那一刻,我听见他低声说:“下一步,你说。”
我闭眼。
是啊。
下一步。
晨雾未散,宫墙根下青砖泛着湿气。
我站在丹墀边缘,袖中手指屈了三下——黄皓立刻会意,退向偏殿。他知道这动作的意思:**盯住刘禅的茶**。
大殿空了。魏延走后,百官像被风吹过的草,低着头匆匆退出。只有我和刘禅还站着,隔着二十步距离,像两柄收在鞘里的刀。
他没敢动。
直到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,一队禁军巡过宫门,他才缓缓抬头,声音压得极低:“你今日,是要逼我立誓?”
“臣不敢。”我垂眼,“臣只是来交差。”
“差?”他嘴角抽了一下,“你把一个不跪君、不敬天、满口杀人的武夫带进宫,当着百官的面羞辱我,就叫交差?”
我没答。
风从廊下穿过,吹动檐角铜铃,叮的一声,长而细,像针尖划过耳膜。
他忽然笑了,笑得肩膀发抖。“好啊……好一个诸葛亮。你步步为营,连我的头痛药都算进去。可你有没有想过——”他逼近一步,“若我不见魏延,若我不召他入宫,你能怎样?”
“我能怎样?”我抬眼看他,“我能让你的儿子,在五岁那年,死于一场‘意外’的马惊。”
他猛地僵住。
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。
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三年前,太子骑马摔伤,险些瘫痪。是我派去的医官连夜施针,救回一条命。当时查出马鞍被人动过手脚,钉子松脱,缰绳割裂。案卷最后写着“野狗惊马”,结了。
没人知道,那匹马是刘禅亲自挑的。
更没人知道,动手的是李严的人——而李严,曾是他最信任的托孤重臣。
“你监视我?”他声音发颤。
“我不用监视。”我声音平,“我只要活着,你的一举一动,自然会送到我案上。因为你怕,所以你会动;你动,就会露破绽。”
他后退半步,撞上龙椅扶手。
“那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你要这江山?要这皇位?还是想让我跪着求你?”
“我想让蜀汉活。”我说,“不是你一个人坐在高处吃肉喝酒,底下百姓饿死冻死也看不见的蜀汉。是能让农夫种地不怕烧,士卒出征不怕饿,孩子读书不怕乱的蜀汉。”
“那你把我当什么?牌位?傀儡?还是你手里那支笔,想怎么写就怎么写?”
“你是旗帜。”我看着他,“风不起,旗不展。可风一起,旗若不动,百姓就不信风来了。”
他盯着我,眼里有恨,有惧,也有那么一丝……动摇。
就在这时,黄皓回来了。
脚步轻,却急。
他走到我身后,递来一张纸条,指尖微微发抖。
我展开,只看了一眼,心沉下去。
纸条上三个字:**陈死了**。
太医院的老陈,昨夜暴毙,死因是“心疾突发”。尸体今早被家人火化,连验都没验。
我慢慢将纸条揉成团,塞进袖口。
刘禅看见了。他嘴角动了动,像是想笑,又没笑出来。
“丞相?”他轻声说,“你的人……也不太牢靠啊。”
我没理他。
转身往外走。
刚踏出殿门,迎面撞上一队太医抬着担架匆匆而来,白布盖着个人,肩头露出一角蓝袍——是老陈的常服。
我停下。
抬担架的太医认出我,吓得差点摔了担架。
我掀开白布。
老陈的脸青灰,嘴角有黑血凝固,指甲发紫。这不是心疾。是“断脉散”加“寒髓散”的合毒,发作快,死状像急病,最难查。
我盯着他僵硬的手——指缝里有纸屑。
我伸手,轻轻一捻。
半片烧焦的纸角,上面还剩两个字:**……月十五**。
和黄皓给我的记录对上了。
刘禅亲笔签领的那天。
我慢慢盖上白布。
没说话,继续走。
黄皓跟上来,声音发紧:“他们……这是在灭口。”
“不止。”我说,“是在警告我——你的人,我也能动。”
“那您还管不管后续的药引?流民迁徙要用的‘安神散’,全靠太医院配……”
“换人。”我脚步没停,“找民间郎中,三百里内,凡是治过战伤、用过寒症药的,全部接到南郑。”
“可他们没官身,百姓不信……”
“信不信不重要。”我低声,“只要药是真的,人能活下来,自然就信了。”
他闭嘴。
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换掉太医院,等于撕破脸。刘禅会反扑,朝中那些墙头草会倒向他,甚至可能煽动百姓说“丞相夺医权,欲控民生”。
但我别无选择。
老陈死了,火也烧了,药也毁了。可五千流民还在等药,三百医官还在等方子,陇西的冬天,已经开始杀人了。
马车停在府门外。
我刚抬脚要上,黄皓忽然拉住我袖角。
“还有事。”他声音压到最低,“魏延……留了话。”
我停步。
“他说,今夜子时,若不见你回信,他就带人去烧了宫药房。”
我闭眼。
不是威胁,是试探。
他在问我:你到底站哪边?
是保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,还是保那些在泥里爬的人?
“备马。”我说。
“可您刚回来……”
“去郿城。”我翻身上马,“我要见姜维。”
风起来了。
吹得衣袍猎猎作响。
黄皓在后面喊:“那……刘禅怎么办?”
我勒马回身,看了他一眼。
“让他睡个好觉。”我说,“毕竟,明天,他还得坐上那把椅子。”
马蹄声起,踏碎晨光。
我一路不语。
脑子里全是老陈临死前的样子,是他儿子去年在南中跪着谢我时磕破的额头,是那个抱着孩子讨饭却被捂住嘴的妇人,是魏延梦里喊出的“赵云救我”。
这些人,都不是棋子。
他们是命。
而我,不能输。
到了郿城,天已近午。
姜维不在床,站在院中练剑。动作迟缓,左臂明显使不上力,可每一剑都扎得极稳,像是要把什么情绪,一寸寸钉进地里。
我走近。
他收剑,喘着气,额上全是汗。
“听说了?”他问。
我点头。
“老陈死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冷笑,“昨晚死的。可他死前,把登记簿最后一页塞进了药柜夹层。我派人今早取出来,带来了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纸,递给我。
我展开。
上面是刘禅的笔迹,但日期不对——不是上月十五,而是**三日前**。
也就是说,刘禅最近又领了一次“凝霜膏”。
用途写着:“安神”。
可这种药,根本不能安神。它会让伤口溃烂加速,让高热不退,专门用来暗杀重伤将官。
目标是谁,不言而喻。
“他不想让你活。”姜维盯着我,“他怕你借《出师表》聚民心,怕魏延带兵归附,怕流民听你的,不怕他。”
我捏紧那张纸。
“所以?”他问,“你还保他?”
我没答。
他忽然抓起剑,一剑劈向石桌。
咔嚓一声,桌面裂开,剑刃卡在里面。
“孔明!”他吼道,“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?他杀你的人,毒你的将,烧你的药!你还要给他留脸?还要让他坐在那儿,装模作样地说‘朕知道了’?”
我看着他。
看着他眼里的血丝,手上的青筋,裂开的嘴唇。
然后,我走上前,拔出剑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我要你做一件事。”我说。
他喘着气,不语。
“今晚,带五百人,去城西废驿。”我说,“那里藏着三十七具魏军尸体,是魏延从摩天岭带回来的。我要你亲自验尸,记下每个人的姓名、籍贯、伤痕位置,再写一份战报,详细记录此战过程。”
他愣住。“就这个?”
“对。”我看着他,“我要天下知道,我们杀的不是‘敌军’,是屠夫。他们在阴平烧村,轮杀妇孺,连婴儿都剁成两段。我要百姓读这份战报时,不是想着‘打仗了’,而是想着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’。”
他盯着我,忽然明白了。
“你是要……用死人,逼活人站队。”
我点头。
“刘禅可以装睡。百官可以低头。可当三十七个魏国屠夫的尸首摆在眼前,当他们的罪行一条条写出来,谁再敢说‘北伐无名’?”
他慢慢松开剑柄,笑了,笑得有些涩。“你真是……狠。”
“我不是狠。”我说,“我是穷尽一切办法,不让下一个孩子,死在逃荒路上。”
他沉默良久,终于点头。
“我去。”他说,“但你要答应我——等这份战报传出去,若刘禅还敢压着不发诏书,若他还敢说‘不必北伐’……”
他抬头,直视我。
“你就该换个人坐那把椅子了。”
我没否认。
风穿过院子,吹动檐下铁马,叮当响。
像钟声。
像号角。
像某种东西,正在缓缓醒来。
我转身走向马车。
黄皓迎上来,脸色发白:“刚收到消息……魏延的人,已经包围了宫药房。”
我点头。
“下一步。”他说,声音发紧。
我握紧缰绳,翻身上马。
“下一步。”我说,“让火,烧得再旺一点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