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色峰峦的余威散尽,金蛇精与蝎子精的妖气彻底消散在山野之间,天地重归清朗。
葫芦七兄弟合力降服二妖,本该循着天命,化作七座葫芦山石,镇住这方地界的最后一丝邪祟,永世驻守。唯有八娃,是这场圆满里唯一的例外。
他不是一具漂泊无依的墨色魂骸了。天庭感念他未化形时,便甘愿献祭自身灵气与生机,护住孱弱的七娃魂体周全,又在百年黑山之中,守着一方安宁,不染半分邪念,更在降服蛇蝎二妖时,以人心术窥破妖精阴谋,暗助兄长们成事,特降下恩典,为他凝出了一副实实在在的肉身。
那是一副与兄长们别无二致的模样,七岁的孩童身形,莹白的肌肤透着常年不见烈阳的冷润,一身玄黑的短打利落贴合,墨色的布裤收在脚踝,露出纤细却稳实的小腿。头上戴着一枚小巧的黑葫芦,发间别着几片暗沉沉的深粉色叶羽,风一吹,便轻轻晃动,与周身那份沉静的气质相融。
他的眉眼生得极精致,眼瞳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,不见半分孩童的澄澈懵懂,唯有沉淀了百年光阴的温润与通透,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玉,敛了所有锋芒,只留一抹柔和的光。
只是八娃的魂体,终究是当年献祭后余下的残魂凝合,灵脉与肉身的契合,始终差了几分天意,他无法同兄长们一般,化作山石镇守山野,也做不到随心隐去身形,更没有兄长们那般通天的神通。
天庭怜他这份缺憾,又赐下一只辟邪白玉镯,镯身莹白,刻着细密的祥云纹路,戴在他纤细的左手腕上,既能稳固他的魂体与肉身,不让残魂的气息外泄,又能驱邪避祟,护他往后岁岁平安,不受妖风邪气的侵扰。这只手镯,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仙泽,也成了他无法化作山石的印记。
兄长们终究是化作了七座葫芦山石,错落的立在山野间,红橙黄绿青蓝紫,七色的光晕浅浅流转,是他们魂体的余温。八娃站在山石前,墨色的眼眸轻轻弯着,看着兄长们留下的最后一抹身影,心底没有半分怨怼,只有安稳。他本就是为了这些兄长而生,为了七娃而来,如今兄长们得偿所愿,护了人间安宁,于他而言,便是最好的结局。
余下的日子,八娃便陪着爷爷,守在山脚下的那间茅草屋里,过起了人间最寻常的烟火日子。
爷爷的身子,早已不是凡间老翁的模样。山神感念他舍生护着葫芦娃们,心怀大义,不染私心,特赐下一缕山泽灵气,融在他的筋骨血脉里,让他得以长生不老,容颜虽依旧是白发苍苍的老翁模样,脊背却依旧挺直,精神矍铄,眉眼间永远盛着慈祥的暖意,不见半分苍老的疲态。
爷爷也早已从山神口中,知晓了八娃所有的过往。知晓这个孩子,本是葫芦藤最末的一缕玄色灵气,本可自在修行,静待出世,却在七娃魂体孱弱、濒死之际,毫不犹豫的献祭了自己未成形的肉身,倾尽所有灵气与生机,硬生生护住了七娃的魂体,让那枚濒死的紫葫芦重焕生机。知晓他百年间化作一缕残魂,困在黑山的无边黑暗里,看遍人间冷暖,尝尽孤寂煎熬,不死的魂体于他而言,是最残忍的枷锁,却也是他守着执念的底气。
爷爷每每想起这些,看着八娃的眼神,便满是化不开的心疼与怜惜。这份心疼,不是对孩童的纵容,是对一个孩子百年苦难的共情,是对一份纯粹付出的珍视。他从不曾在八娃面前提起那些过往,怕揭了孩子心底的疤,只是会在晨起时,温和地替八娃理好额前的碎发,会在他低头做事时,伸出苍老却温暖的手掌,轻轻抚过他的头顶,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,熨帖在八娃的心头。八娃总是会微微仰头,墨色的眼眸里漾着柔软的光,任由爷爷的手掌落在自己的发顶,那份被珍视的暖意,是他百年残魂岁月里,从未触碰过的温柔。
八娃是极孝顺的孩子,这份孝顺,无关血脉的牵绊,无关旁人的教导,是他百年看遍人间百态后,刻在骨子里的通透与感恩。他看得出爷爷的好,是最纯粹的真心,爷爷对七个兄长的疼爱,对他的照顾,没有半分假意,没有半分算计,只是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亲孙儿,掏心掏肺的疼惜,认认真真的呵护。这份真诚,在八娃看过的人间冷暖里,是最珍贵的光,让他心甘情愿的守着爷爷,陪着爷爷,把人间最寻常的烟火日子,过成细水长流的安稳。
他的身体只有七岁,可魂灵里装着百年的光阴,装着黑山之上看过的人间万事,见过春耕秋收的农人,见过炊烟袅袅的村落,见过人间百姓为了生计奔波,也见过他们为了一口热饭、一件暖衣,拼尽全力的活着。他知道人不吃五谷便会饥肠辘辘,不饮清泉便会口舌生燥,知道草木荣枯,知道四时更迭,更学会了人间所有的烟火本事。
茅草屋的灶房里,总是能看见八娃忙碌的身影。他的身形小小的,站在灶台前,要踮着脚尖才能够到锅沿,却动作娴熟的添柴生火,火苗舔着锅底,映得他墨色的眼眸里跳动着暖融融的光。
他会学着爷爷的样子,把山间采来的野菜洗净焯水,拌上一点盐巴,清爽可口;会把地里种的红薯埋进炭火里,烤得外皮焦黑,内里软糯香甜,剥开来,热气腾腾的甜香便溢满了整个灶房;会熬一锅浓稠的米粥,米粒熬得软烂,盛在粗瓷碗里,递到爷爷手中时,温度刚刚好。
他会劈柴,小小的身子抱着粗粗的木柴,抡起斧头时,动作稳准,一下便劈开了柴木,木屑纷飞里,他的脸上不见半分吃力,只有认真的模样。他会打理屋前的那片小菜园,松土、播种、浇水、除草,动作轻柔却麻利,春日里种下的青菜,夏日里便能长得郁郁葱葱,摘下来洗净,便是一餐鲜美的时蔬。
爷爷总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看着八娃忙碌的身影,眉眼弯弯,笑容慈祥。他会偶尔起身,帮着八娃递一把锄头,添一把柴火,却更多的时候,只是安静的看着,看着这个心思沉厚、性子温柔(已经被打死的妖精:?你怕不是瞎了眼,没看到他把我们算计的那么惨)的孩子,把人间的烟火气,揉进了柴米油盐里。
爷孙俩的日子,过得极安静,也极温暖,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,只有晨起的炊烟,日暮的霞光,一餐一饭,一言一行,都裹着最朴实的温情。八娃话不多,却总能精准的猜到爷爷的心意,爷爷渴了,他便端上一杯温水;爷爷冷了,他便添上一床厚被;爷爷看着山野的葫芦山石出神,他便安静的陪在身边,不言不语,却让爷爷知道,自己不是孤身一人。
人间的岁月,走得缓慢又安稳,春去秋来,寒来暑往,茅草屋前的桃花开了又落,院中的梧桐叶黄了又青,一晃便是好几年。这几年里,山野间的风都是温柔的,没有妖邪作祟,没有纷争扰攘,只有草木的清香,虫鸟的鸣啼,还有茅草屋里,永远不散的烟火暖意。
八娃从不觉得孤单。天庭赐的辟邪镯护着他的魂体,爷爷的陪伴暖着他的心房,而那些化作葫芦山石的兄长们,也从未真正离开过他。
葫芦七兄弟,虽是化作了山石,魂体却依旧与这方天地相连,与八娃的血脉紧紧牵绊。
他们虽不能化出完整的身形,却能分出一缕缕淡淡的魂气,从七色山石里飘出来,落在茅草屋的院中,落在八娃的身边。那魂气是温热的,带着兄长们独有的气息,红娃的爽朗,橙娃的温润,黄娃的沉稳,绿娃的热烈,青娃的清冽,蓝娃的灵动,紫娃的软糯,丝丝缕缕,萦绕在八娃周身,像家人的怀抱,安稳又妥帖。
兄长们的魂气,能化作淡淡的虚影,与八娃说话,与八娃相伴。红娃的虚影最是爽朗,会拍着八娃的肩膀,跟他讲当年力大无穷,一拳砸翻小妖的快意;橙娃的虚影温温和和,会凑在他身边,听他讲人间的见闻,偶尔也会用残存的灵通,帮他看看远处的山野,是否有平安顺遂;黄娃的虚影沉默寡言,却总是会在八娃劈柴时,默默的用魂气稳住木柴,让他不至于费力;绿娃与青娃的虚影,总是一同出现,一个说着喷火的畅快,一个说着控水的自在,叽叽喳喳的,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,让小院里多了几分热闹。
六娃的魂气最是灵动,化作的虚影总是忽隐忽现,喜欢绕着八娃打转,偶尔还会调皮的用隐身的余韵,偷偷藏起八娃的深粉色叶羽,待八娃笑着去寻,又会乖乖的拿出来,眉眼间满是孩童的顽劣。八娃从不恼,只是温柔的看着这个六哥,眼底盛着笑意,他知道,兄长们的这份热闹,是独独给他的温柔,怕他一个人守着茅屋,会觉得冷清。
在所有兄长里,七娃的魂气,出来的次数最多,也最是黏人。
那缕淡紫色的魂气,总是轻轻的飘在八娃身边,寸步不离,化作的虚影,是七岁孩童的模样,眉眼软糯,脸颊圆圆的,像极了当年紫葫芦里那个孱弱却鲜活的小娃娃。他总是喜欢挨着八娃坐下,小小的身子往八娃身边凑,脑袋轻轻靠在八娃的肩头,软糯的声音轻轻的喊着:“八弟,八弟。”一声又一声,带着化不开的依赖与亲昵,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珍视。
八娃总会伸出手,温柔的环住七娃的虚影,掌心贴着那缕温热的魂气,像抱住了世间最珍贵的珍宝。这是他用自己的性命,用百年的孤寂,换来的七哥,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执念,是他此生唯一的软肋,也是他最温柔的牵挂。他的怀抱很轻,却很稳,像当年在黑山的黑水潭边,用墨色灵气护住紫葫芦那般,小心翼翼,倾尽温柔。
七娃总是安安静静的靠着他,听他讲人间的种种趣事。八娃的声音清冽温润,带着几分沉淀了百年的从容,他会跟七娃讲,人间的春日里,漫山遍野的桃花开了,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,像铺了一层云锦;会讲夏日的夜晚,院中的梧桐树下,能听见蝉鸣与蛙声,抬头便是满天的繁星,亮晶晶的,像撒在墨色绸缎上的碎钻;会讲秋日的山野,枫叶红了,银杏黄了,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,咬一口,酸甜可口;会讲冬日的茅屋,烧着暖暖的炭火,屋外飘着鹅毛大雪,屋内煮着热腾腾的米粥,爷孙俩相对而坐,便是人间最圆满的光景。
他会跟七娃讲,人间的百姓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春耕秋收,夏耘冬藏,虽然辛苦,却总能在烟火气里,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;会讲人间的孩童,三五成群,在田埂上奔跑,在溪水里捉鱼,笑得无忧无虑,眉眼间满是纯粹的欢喜;会讲人间的烟火,一餐一饭,一粥一汤,皆是温暖,人间的美好,从来都在这些细碎的光景里。
七娃听得入神,软糯的眼眸里,映着八娃温柔的侧脸,也映着人间的万般美好。他知道,八娃讲的这些,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,也是八娃百年里,藏在心底的温柔。他会轻轻的拉着八娃的衣角,软糯的问着:“八弟,那人间的桃花,是不是比紫葫芦的花瓣还要好看?”“八弟,那夏夜的星星,是不是比妖洞的夜明珠还要亮?”
八娃总会耐心的回答,指尖轻轻拂过七娃的发顶,像对待易碎的珍宝,声音温柔得能化开世间所有的寒凉:“是,人间的桃花,开得热烈又温柔,像七哥的模样。人间的星星,干净又明亮,像七哥的眼睛。”
七娃便会笑得眉眼弯弯,往八娃的怀里再凑几分,那份依赖与亲昵,是刻在血脉里的牵绊,是灵魂深处的契合。他知道,自己能有今日,能化作山石守护一方,能有机会这般挨着八弟,听他讲人间的故事,皆是眼前这个弟弟,用自己的一切换来的。这份恩情,这份心意,他此生都记在心底,永世不忘。
八娃抱着七娃的虚影,感受着那缕温热的魂气,墨色的眼眸里,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满足。百年前,他献祭自身,护住七娃的魂体,那时的他,只是一缕无依的墨色灵气,只想着让这个孱弱的弟弟,能好好的降生,能好好的活着。百年后,他凝出肉身,守着爷爷,陪着兄长们的魂气,听着七娃软糯的呼唤,看着人间的烟火温暖,过往所有的孤寂与煎熬,所有的痛苦与隐忍,都在这一刻,化作了满心的安稳。
他所求的,从来都不多。不过是兄长们平安顺遂,不过是爷爷福寿安康,不过是能守着这一方烟火,陪着自己用生命换来的七哥,岁岁年年,安然相伴。
辟邪白玉镯在他的腕间,泛着淡淡的莹光,稳固着他的魂体,也护着他的岁岁平安。墨色的叶羽在发间轻轻晃动,玄黑的衣衫沾着淡淡的烟火气息,他的身形依旧是七岁的孩童模样,可眼底的温润与通透,却是百年光阴沉淀下来的最好模样。
茅草屋的炊烟,又一次袅袅升起,飘向山野间的七色葫芦石。八娃站在灶台前,添着柴火,火苗映着他的侧脸,温柔又安稳。爷爷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看着他的身影,眉眼慈祥,笑意温和。不远处的七色山石旁,七娃的淡紫色魂气轻轻飘着,慢慢的靠近,软糯的声音又一次响起:“八弟,我来听你讲人间的故事了。”
八娃回头,墨色的眼眸弯成了温柔的月牙,他伸出手,对着那缕紫雾轻轻招手:“七哥,过来吧,我给你讲讲,秋日里的柿子,有多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