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尖那抹转瞬即逝的滚烫触感,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火星,无声沉没,却在王林意识深处留下了细微的、无法忽视的灼痕。
接下来几日,山洞里的沉默愈发粘稠。王林依旧按部就班地温养魂光,处理材料,维持锁链。但当他目光扫过角落那团苍白身影时,停留的时间总会比理智所需更长一瞬。仿佛在确认什么,又仿佛在戒备什么。
灼衣的虚弱是真实的。九天清露事件后的那次暴力镇压,伤及了她的根本。她常常陷入半昏迷状态,醒来时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,如同只剩下一具空壳,灵源流逝带来的虚脱感日夜不息。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去刻意“配合”,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蜷缩着,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
王林没有再像那次一样直接干预。他只是会在她昏迷时间过长时,弹过一缕极细的冰冷灵力,强行刺激她的神魂,让她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——确保灵源供应不断。
这过程同样痛苦。那灵力如同冰针,刺入昏沉的意识,带来尖锐的清醒和随之而来的、更清晰的虚弱与疼痛。灼衣每次被强行唤醒,都只能艰难地掀开眼皮,茫然地看向虚空片刻,然后又无力地合上,连发出一个音节的气力都没有。
她像一株正在快速枯萎的、名贵的药草,被主人以最粗暴的方式维持着最后一线生机。
直到这一日,王林取出了一块“血纹暖玉”。
此玉并非温养魂魄的顶级材料,却有一个独特的功效——能缓慢激发佩戴者自身生机,对于血气亏损、本源虚弱者有奇效。只是激发过程需要贴身佩戴,并以温和灵力长时间引导,化开玉中血纹。
王林看着手中这块触手温润、内里仿佛有血色经络缓缓流动的玉石,又看了一眼角落里气息奄奄、仿佛下一刻就要灵源枯竭而亡的灼衣。
“药引”的状态,确实到了临界点。若再恶化,灵源输出将变得不稳定,甚至可能提前枯竭,影响婉儿魂魄温养的持续性。
他需要这块暖玉。
而暖玉,需要佩戴在虚弱者心口,贴近灵源之处。
王林走到灼衣身边,蹲下。她似乎有所感应,睫毛颤动了几下,却没能睁开眼。
他伸出手,指尖触到她单薄衣衫的领口。布料粗糙,带着她虚弱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、混合着血气的清冷气息。
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,如同摆弄一件器物。指尖微动,衣襟被解开些许,露出下方苍白瘦削的锁骨和更下方心口处那片苍白的肌肤。那里,隐约可见锁链虚影没入的淡淡痕迹,如同一个无形的烙印。
王林的目光在那痕迹上停留了一瞬。然后,他将血纹暖玉贴了上去,正好覆盖在心口灵源上方。
玉石触及肌肤的瞬间,灼衣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。那玉石带着一种奇异的、缓缓渗透的暖意,与她体内无处不在的冰冷虚弱形成鲜明对比。
王林的指尖没有离开。他需要以自身灵力为引,化开玉中血纹。于是,他的指腹轻轻按在暖玉之上,一丝极其精纯、且刻意收敛了所有煞气与冰冷的灵力,透过玉石,缓缓渡入她的心口。
这是一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“亲密”的接触。
不再是隔空探查,不再是暴力镇压。他的指尖实实在在地按在她的心口,隔着温润的玉石,感受着下方肌肤的微凉、血脉的微弱搏动,以及那被锁链禁锢的、微弱却依然存在的灵源之火的……律动。
灵力流转。血纹暖玉内的血色经络仿佛活了过来,一丝丝暖流渗入灼衣冰凉的躯体,缓慢滋养着她枯竭的血气。这过程很慢,需要持久的灵力输出和精微的控制。
王林保持着半蹲的姿势,指尖稳定,目光低垂,落在暖玉和他自己的手指上。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工序。
然而,随着灵力持续渡入,随着暖玉的效力渐渐发挥,他指腹下的感知,越来越清晰。
他感觉到她肌肤下骨骼的纤细脆弱。
感觉到她血脉流动的迟缓无力。
更感觉到……那被暖意微微激发的、属于九尾天狐灵源深处,一丝极其微弱、却无比顽固的……搏动。像一颗被厚厚冰层包裹的心脏,缓慢,却始终未曾真正停止跳动。
还有温度。
她的体温,在暖玉和他灵力的作用下,正一点点回升。那是一种非常微弱的暖意,透过玉石,传递到他的指尖。
这温度……很陌生。
王林已经很久很久,没有触碰过带有如此“脆弱生息”的温度了。他触碰过的,要么是敌人的冰冷尸体,要么是法宝的金属寒凉,要么是婉儿魂魄那虚幻的、没有实质的温柔光晕。
而此刻指尖传来的,是一个活生生的、正在痛苦挣扎的、却依然顽强散发着细微热度的……生命体。
这认知,如同细小的电流,毫无预兆地窜过他的神经。
他指尖的灵力,几不可察地,波动了一瞬。
就在这一瞬——
一直闭目承受的灼衣,忽然极低地、含糊地呓语了一句。
“冷……”
只有一个字。气若游丝,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依赖,仿佛在向唯一的温暖源靠近。
紧接着,她无意识地,微微偏了一下头。苍白的脸颊,竟轻轻地、似有若无地,蹭到了他按在暖玉边沿的手背!
那触感……冰凉,柔软,带着泪痕未干的湿意,和一种毫无防备的脆弱。
王林整个人,猛地僵住了。
手背上传来的那一丝微凉湿软的触感,像是一把带着冰碴的钥匙,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心防某处锈死的锁孔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山洞里寂静无声。只有血纹暖玉内血色经络流转的微光,映照着两人贴近的身影。
王林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,指尖依旧按在暖玉上,灵力输送甚至没有中断。但他的瞳孔深处,那万年不化的冰层,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微小的接触,震开了一道细微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。
他想起了很久以前。
久到他几乎以为那只是前世的幻梦。
婉儿重伤虚弱时,也曾这样无意识地蹭过他的手背,呓语着“冷”。那时,他的心会揪紧,会将她紧紧拥入怀中,恨不能以身代之。
而此刻……
手背上那微凉的、属于另一个女子的触感,却与记忆深处那份遥远的心痛,诡异地重叠了一瞬。
仅仅是一瞬。
随即,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,如冰水般兜头浇下!
他在做什么?
他触碰的是谁?
是一个“药引”!是一个被迫提供灵源、恨他入骨的九尾天狐!是一个与他心中挚爱毫无关系、甚至间接因其而受苦的异类!
她不是婉儿!
永远不可能是!
那股熟悉的、冰冷坚硬的漠然,瞬间重新包裹了他。指尖的灵力恢复稳定,甚至更冷了一分。他近乎粗暴地移开了自己的手,连同那块血纹暖玉,也因为他动作的突然而微微偏离了心口最佳位置。
灼衣似乎被这动作惊动,眉头蹙得更紧,发出一声不舒服的轻哼,却没有醒来。
王林站起身,背对着她,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。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,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丝微凉的湿意。他用力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已是一片深寂的寒潭。
他走回石台,不再看角落一眼。
只是,在重新开始温养魂光前,他下意识地,将那只被她蹭过的手背,在墨色的衣袍上,用力擦拭了一下。
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洁的、或者过于扰乱心神的东西。
角落里,灼衣的睫毛,在阴影中,几不可察地颤动着。
刚才那一蹭,并非完全的无意识。
在暖玉带来的微弱暖意和王林那反常柔和(相对而言)的灵力刺激下,她昏沉的意识确实有片刻的松懈和依赖感。但就在脸颊即将触碰到他手背的刹那,她残留的清醒发出了尖锐的警报!
可她非但没有避开,反而顺着那股依赖的本能,更轻、更无助地……蹭了上去。
那是算计。
是她在极致的虚弱和痛苦中,本能般使出的、属于狐族最原始的武器——示弱,依赖,激发强者(尤其是雄性)潜在的庇护欲。哪怕对方是冷酷如王林,哪怕这庇护欲可能微乎其微,甚至可能引发反效果。
她在赌。赌那一刻他全神贯注于灵力引导时,心防或许有瞬间的缝隙。赌那与婉儿相似的“冷”的呓语和依赖姿态,或许能勾起他心底更深的涟漪。
她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。
也感觉到了他随后近乎仓促的抽离和更冷的灵力。
赌赢了吗?似乎没有。他依旧冰冷,甚至可能更警惕。
赌输了吗?似乎也不尽然。那瞬间的僵硬,那之后刻意擦拭手背的动作……都说明,那一蹭,确实碰到了什么。
碰到了他万载冰封下,或许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、关于“触碰”与“温度”的……某种本能反应。
无关情爱,甚至无关怜悯。
只是一种……属于活物的、最原始的应激。
但对灼衣而言,这已经够了。
她不需要他的怜爱,只需要他习惯她的“存在”,习惯到……偶尔会因此产生一丝不受控的波动。
血纹暖玉继续散发着温吞的热度,缓慢滋养着她枯竭的身体。
心口的锁链,依旧冰冷沉重。
而方才手背上那一蹭留下的、微凉的湿痕,却仿佛带着某种隐秘的温度,悄然渗透进了这片绝望的冰冷之中。
在王林擦拭过的手背上。
也在灼衣冰冷算计的心底。
温痕。
虽浅,却痕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