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城的西郊，有一处小小的院落，院墙外种着几株腊梅，春天里还没开花，枝桠光秃秃的，却透着一股清雅的风骨，院门虚掩着，推开来，就是那缕熟悉的冷香，梅香混着瓷釉的寒气，还有一丝淡淡的草药味。
苏砚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，手里拿着一把细毛刷，正在擦拭一只青瓷小碗，碗身的釉色温润，和周慎言那只瓷瓶，是同一种影青釉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，头发花白，眉眼温和，脸上没有戾气，只有一种沉淀了二十年的平静，像是一尊入定的老僧。
看到江屹川走进院子，他没有惊讶，没有慌乱，只是停下手里的毛刷，抬头看了一眼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，声音温和，像是在招呼一个老友：“江警官来了，坐吧，刚泡了龙井，还温着。”
石桌上的茶杯，和周慎言铺子里的那只，一模一样。
石桌旁的青瓷小碗，釉料里也掺着寒梅香。
苏砚没有否认，没有辩解，在江屹川拿出化验报告的那一刻，他就坦然承认了一切。
“是我做的，我在瓷瓶的釉缝里，抹了断肠草的汁液，我知道慎言会喜欢这只瓷瓶，知道他会日日摩挲，知道他会死得无声无息。”苏砚的指尖，轻轻拂过青瓷小碗的釉面，冰凉的触感，顺着指尖蔓延，“我等了二十年，等这一天，等他偿命。”
二十年的恨，终于在这一刻，倾泻而出。
二十年前，那只唐代的唐三彩，不是赝品，是真品，是苏砚这辈子最得意的藏品，也是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古董。周慎言当众指出是赝品，不是因为看走了眼，是因为嫉妒——嫉妒苏砚的眼光比他好，嫉妒苏砚的生意比他红火，嫉妒苏砚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。
那场风波后，苏砚的生意一落千丈，古玩界的人都骂他是骗子，他的妻子，本就体弱多病，被这场风波气得一病不起，最后撒手人寰。苏砚带着妻子的骨灰，远走他乡，颠沛流离，这二十年里，他走遍了大江南北，学了古瓷的烧制，学了草药的辨识，学了如何用最隐蔽的手法，杀人于无形。
他回来，不是为了重操旧业，是为了复仇。
他拿出这只宋代的影青釉瓷瓶，不是为了拍卖，是为了给周慎言，准备一场无声的葬礼。
“我知道杀人犯法，我知道我会坐牢，我知道我这辈子，都毁了。”苏砚的声音，依旧温和，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悲凉，他抬手，拿起石桌上的青瓷小碗，狠狠砸在地上，瓷碗碎裂，釉片四溅，那缕冷香，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，“可我不后悔，慎言毁了我的一切，毁了我的妻子，毁了我的人生，我让他偿命，天经地义。”
瓷片落地，清脆的声响，像是二十年的恩怨，终于碎了一地。
江屹川坐在石桌旁，静静地听着，没有打断，没有指责，没有愤怒。
他看到了苏砚眼里的痛，看到了他心里的恨，看到了他二十年的颠沛流离，看到了他被仇恨裹挟的一生。
他是凶手，是罪犯，是用毒药夺走他人性命的恶人。
可他也是受害者，是被同门情谊背叛的可怜人，是被仇恨困住的囚徒。
二十年前的一场风波，毁了两个人的一生。
一个成了名利双收的古董商，却背着良心的债，最后死在一只瓷瓶下。
一个成了颠沛流离的复仇者，却背着人命的债，最后亲手砸碎了自己的执念。
春风拂过院落，腊梅的枝桠轻轻晃动，瓷片在阳光里泛着冰冷的光，那缕冷香，渐渐散去，只剩下淡淡的草药味，和二十年的尘缘，一起，消散在风里。
江屹川看着苏砚，看着他平静的面容，看着他眼里的悲凉，缓缓开口，声音温和，却字字千钧：“仇恨能让人活下去，却也能让人毁了自己。你报了仇，却也成了和他一样的人，值得吗？”
苏砚的目光，落在地上的瓷片上，沉默了很久，最后，轻轻摇了摇头，嘴角的笑容，带着一丝释然，也带着一丝无尽的疲惫。
“不值得。”
这三个字，轻飘飘的，却像是用尽了他二十年的力气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