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禾巷的风,依旧裹着蚀骨藤的腥甜,混着望江巷飘来的艾草清苦,两种气息缠在巷口,不散,不融,像巫晚与苏晚,半生相守,半生相离,一脉血亲,两般归途。
刑侦支队的卷宗柜里,沅陵巫家的灭门案卷,被翻了出来,纸页泛黄发脆,边角卷着焦痕,是当年失火后残存的余件。里面的笔录潦草,勘验结果含糊,只草草写着“意外失火,全家殒命”,唯有一张夹在卷宗深处的老照片,是巫家老宅的模样,青砖小院,院里种着艾草与青藤,屋檐下挂着药囊与铜铃,和江城的青禾巷、望江巷,竟有七分相似。
时光兜兜转转,她们逃了十年,躲了十年,终究还是把沅陵的根,扎在了江城的巷子里。
江屹川指尖抚过卷宗里的尸检记录,巫家夫妇的死状,与赵二分毫不差——颈间环形针孔,针距均匀,气血耗竭,体内只余蚀骨藤的残汁,无外伤,无其他毒物,周身泛着青黑,是湘西巫蛊里最狠的一种手法,锁魂蚀血,不留余地。
那时的周承安,用巫家的蛊,害了巫家的人。
如今的巫晚,用祖传的术,清了当年的债。
因果循环,报应昭彰。
林舟带回了监狱的消息,声音压得极低,落在安静的办公室里,字字沉实:“江队,周慎言在牢里出事了,昨夜子时,有人往他的囚饭里掺了蚀骨藤的粉末,剂量不重,没要命,只是耗了他大半气血,人昏着,脖颈处也发现了三个针孔,是刚扎的,针距和赵二的一致,只是没扎完,被狱警发现了。现场留了一张黄符,锁魂纹,只画了一半,符纸边角沾着一点艾草灰。”
艾草灰。
不是青禾巷的蛊腥,是望江巷的药香。
是苏晚的味道。
江屹川捏着那枚青铜佩,佩身的飞鸟衔着艾草,纹路磨得浅淡,这一刻,竟像是能摸到苏晚的温度。那点艾草灰,不是巫晚的手笔,是苏晚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,是她对姐姐的最后一次劝阻,是她求了一辈子的“安”,落在了这半张符纸上。
巫晚要杀周慎言,要让周家断根,要让血债彻底血偿。
苏晚的魂,却还在拦着,拦着姐姐的恨,拦着这场无休止的复仇,拦着巫家的手,再沾新的血。
这对姐妹,活着时,一个炼蛊,一个熬药,一个复仇,一个救赎,一个在恨里沉沦,一个在善里坚守。死了后,一个还在执念里前行,一个还在温柔里阻拦,连魂魄,都还牵绊在一起,解不开,扯不断。
江屹川起身,驱车往青禾巷去,这一次,没有带技术队,没有鸣警笛,只是孤身一人,晨光落在车窗外,江城的老巷在眼前缓缓掠过,青石板路,斑驳院墙,草木清香,一切都和往日一样,却又不一样了。
恨,能把人磨成蛊。
善,能把人熬成药。
巫晚与苏晚,就是被这恨与善,磨成了彼此的模样,一半是蛊,一半是药,一半是恨,一半是念。
青禾巷的院门,依旧虚掩着,推开门时,还是那声苍老的“吱呀”,院子里的蚀骨藤,被人砍了大半,墨绿的藤叶落了一地,沾着晨露,像淌了一地的墨色血渍,藤根处还留着新鲜的刀痕,是刚砍的,切口整齐,是熟稔用刀的人,下的手。
巫晚就坐在藤下的竹椅上。
四十二岁的年纪,眉眼和苏晚一模一样,左眉骨下也有一颗浅痣,只是她的眉眼间,没有苏晚的温和,只有化不开的沉郁与冷戾,鬓角生了几缕白发,衬得肤色愈发苍白,身上穿着素色的棉麻衣裳,手里拎着一个青布药囊,和苏晚的那个,一模一样。
她的指尖,捏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,刀身上沾着藤汁的墨绿,还有一点艾草的清苦,另一只手,捏着半张黄符,符纸是青禾巷的锁魂符,另一半却被烧成了灰烬,灰屑里混着艾草的白,落在青砖上,像一场温柔的和解。
她没有抬头,也没有回头,只是看着地上的蚀骨藤,声音轻缓,像江风拂过江面,带着半生的疲惫,半生的恨戾,还有半生的温柔:“你来了。”
江屹川站在院门口,没有走近,晨光落在他的肩头,也落在巫晚的身上,两人隔着满地的藤叶,隔着十年的仇恨,隔着巫家的沉冤,隔着苏晚的执念,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。
“赵二是你杀的。”不是疑问,是陈述,声音沉缓,没有审判,没有斥责,只有一份了然的平静。
“是。”巫晚点头,指尖摩挲着柴刀的刀柄,锈迹硌着指尖,她却像毫无所觉,“他当年帮着周承安,烧了我的家,埋了我的爹娘,拿了周家的钱,逃了十年,我找了他十年,该偿的债,总要偿。”
“周慎言的饭里,是你掺的蚀骨藤粉。”
“是。”巫晚的声音里,添了几分冷厉,却又很快软下来,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,“周承安死了,我杀不了他,可周家还有人,周慎言继承了他的家产,也继承了他的歹毒,他该偿,该替他叔父,偿了巫家的血债。”
“那半张符,是你烧的。”
巫晚的指尖,猛地顿住,捏着黄符的手,微微颤抖,墨绿的藤汁沾在符纸上,晕开一点黑,她的眼底,终于有了一丝波澜,像被风吹皱的江面,漾开一点细碎的泪光:“是我烧的。是阿晚的魂,拦着我。她这辈子,都在劝我放下,劝我收手,劝我求一份心安,可我放不下,我爹娘的命,巫家的冤,十年的恨,怎么放?怎么收?”
阿晚。
她喊她,阿晚。
不是苏晚,是阿晚。是姐姐喊了半辈子的小名,是刻在骨子里的牵绊,是血浓于水的温柔。
巫晚终于抬头,目光落在江屹川的手里,落在那枚青铜佩的证物袋上,眼底的冷戾,慢慢化开,只剩一片苍凉的温柔:“这佩,是我爹娘给我的,阿晚的桃木牌,是我教她刻的第一个字,安。我求的是仇,她求的是安,我们姐妹俩,这辈子,终究是背道而驰。”
她的指尖,拂过药囊的边缘,囊口的红绳,和苏晚桃木牌上的,是同一种编法,是她当年,亲手给妹妹系的:“阿晚的心脏病,是忧思成疾,是看着我炼蛊,看着我害人,熬坏了身子。她懂草药,能治百病,却治不好自己的心结,治不好我的恨。她走的那天,正月十七,是爹娘的忌日,她背着药囊出门,不是去采药,是去江边,给爹娘上了一炷香,然后,就走了。”
江屹川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。
苏晚的自然离世,是真的。她是在爹娘的忌日,熬尽了最后一丝心气,郁结而终,没有痛苦,没有挣扎,是解脱,也是对姐姐最后的成全。她亲手处理了自己的尸骨,把自己的头骨放在乌篷船上,漂在江面上,是想让一江春水,洗去巫家的戾气,洗去姐姐的仇恨,也洗去自己半生的牵绊。
她的那封书信,「此身所归,唯有一江」,不是写给自己的,是写给姐姐的,是劝她,仇报了,就放下吧,就像自己一样,归于江水,求一份心安。
巫晚的指尖,从药囊里,摸出一枚桃木牌。
牌身一寸见方,刻着一个柳体的“安”字,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发亮,桃木的纹理里,嵌着一点香灰,还有一点艾草的白,和苏晚那枚,一模一样。
是她刻的。
当年在沅陵,巫家还在的时候,她教妹妹刻的第一个字,就是安。她想让妹妹一辈子安稳,却没想到,最后,是妹妹用自己的命,求了这份安稳,而她,却被仇恨裹挟,走了半生的歧路。
“我砍了蚀骨藤。”巫晚低头,看着地上的藤叶,声音轻得像一缕烟,“阿晚的魂,在藤叶上,她让我放下,让我收手,让我不要再沾血了。我炼了十年的蛊,恨了十年的人,到头来,还是不如我妹妹看得通透。仇报了,又能怎样?爹娘回不来了,巫家回不来了,我手里的血,也擦不干净了。”
她的手里,还捏着那半张黄符,符纸的灰烬,混着艾草灰,落在桃木牌上,像是一场迟来的和解,像是苏晚的温柔,终于,落在了姐姐的恨里。
蚀骨藤的腥甜,慢慢散去,艾草的清苦,慢慢漫上来,院子里的风,变得温柔,像望江巷的风,像苏晚药庐里的风,像十年前,沅陵巫家小院里的风。
巫晚没有逃。
她坐在藤下,捏着桃木牌,捏着柴刀,等着江屹川来,等着这场十年的复仇,落下帷幕,等着这份巫家的沉冤,得到昭雪,也等着,自己的结局。
她的恨,燃尽了。
她的蛊,熬烬了。
她的药,也凉透了。
只剩半生的羁绊,只剩对妹妹的思念,只剩那枚刻着“安”字的桃木牌,在晨光里,泛着温润的光,像苏晚还在,像当年的姐妹俩,还站在沅陵的江边,眉眼含笑,岁月静好。
江屹川没有动,只是站在那里,看着巫晚,看着满地的藤叶,看着那枚桃木牌,心底没有波澜,没有凝重,只有一份极致的平静。
他见过太多的恨,太多的执念,太多的身不由己。
巫晚的恨,是真的,巫家的冤,是真的,她的复仇,是真的,她的悔,也是真的。
这世间的罪与罚,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。
有的恨,是被逼无奈,有的仇,是血海深仇,有的善,是温柔救赎,有的恶,是身不由己。
晨光渐盛,青禾巷的雾,彻底散了,阳光落在青砖上,落在藤叶上,落在桃木牌上,落在巫晚的眉眼间,她的眼底,终于有了一丝释然,一丝平静,一丝,苏晚求了一辈子的心安。
所有的推理,所有的线索,所有的恩怨,都在这一刻,彻底沉淀。
没有仓促的收尾,没有激烈的审判,只有一份磨透了时光的平静,一份熬尽了执念的释然,一份血浓于水的羁绊,在江城的老巷里,慢慢归于安宁。
巫晚抬起头,看着江屹川,眼底的冷戾散尽,只剩温柔,像苏晚的眉眼,像沅陵的晨光:“我跟你走。”
四个字,轻缓,平静,尘埃落定。
十年的恨,一朝尽散。
半生的蛊,终成药凉。
姐妹的情,入骨难断。
这桩缠缚着药与蛊,恨与念的旧案,终于,走到了尾声。只是心底的沉凝,依旧还在,像江水的余温,像草木的余香,像那份藏在时光里的,对人间冷暖的轻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