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城的暮春,总爱落些绵绵的细雨,不大,却密,像一层薄纱,覆在江面,覆在老巷,覆在整座城的檐角与青石上。雨丝沾衣不湿,只携着江水的湿凉,草木的清润,还有一点,说不清道不明的,淡淡的腥气,混在风里,拂过鼻尖时,轻得像一声叹息,转瞬又散,只留一点余痕,在肌理间,在心头,挥之不去。
刑侦支队的窗台,积了薄薄一层雨雾,磨砂玻璃被晕得朦胧,窗外的江景,只剩一片模糊的波光,像揉碎的银箔,晃得人眼睫微沉。江屹川指尖拂过窗沿的水渍,微凉的触感,堪堪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沉滞。巫晚的案子彻底了结,巫家昭雪,恩怨落定,青禾巷与望江巷的草木,都重新抽了新芽,连那艘漂远的乌篷船,也被江潮卷去了下游,杳无踪迹,所有的旧案旧绪,都该尘埃落定,归于平静。
可那份沉滞,却像生了根。
像雨雾里那点淡腥的余痕,像江水退潮后滩涂上留的暗渍,像案宗底页压着的,一点未被磨透的细屑,明明该清的都清了,该了的都了了,偏生还有一丝缕的牵念,绕在心头,不紧,却密,不散,也不浓。
林舟推门进来时,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证物袋,脚步比往日更轻,雨珠沾在他的发梢,眉骨上凝着一点湿意,眉眼间的沉色,比窗外的雨雾更重,他将证物袋轻轻搁在桌上,指尖只点了一下袋面,没敢多碰:“江队,城郊码头的清淤队,今早清江底淤泥时,捞上来的。在乌篷船漂远的那片水域,沉在江底三米深的淤泥里,裹着水草,压着碎石,刚捞出来,还没干透。”
证物袋里,是一方巴掌大的木牌。
不是桃木,不是青铜,是乌木,沉水不浮,质地细密,乌沉沉的底色,被江水浸得发润,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淤泥,剔开淤泥的地方,能看见刻在木牌上的纹路,不是字,不是符,是缠枝的暗纹,纹路细密,蜿蜒交错,像藤蔓,又像血管,顺着木牌的边缘蔓延,纹路的凹陷处,还嵌着一点极淡的金粉,被淤泥封着,只漏出一点微光,不细看,根本发现不了。
最扎眼的,是木牌的边角,缺了一小块,断面齐整,不是被江水冲蚀的破损,是被利刃削掉的痕迹,断面处,还留着一点墨绿色的漆屑,干硬,细碎,和苏晚乌篷船、木盒上的漆屑,和巫晚瓦罐沿的蚀骨藤绿屑,一模一样。
江屹川捏着证物袋的边缘,指尖微微用力,塑料膜的纹路硌着指腹,微凉的触感里,是乌木的沉实,是暗纹的细密,是那点金粉的冷光。他将木牌对着窗台的光,一点点转着角度,淤泥被指尖轻轻拂开的地方,暗纹的轮廓愈发清晰——那不是普通的缠枝纹,是湘西巫蛊里,最隐秘的「引魂纹」,比巫晚的锁魂纹更古老,更阴戾,不是用来锁魂,是用来引魂,引生魂入蛊,引亡魂入阵,是巫蛊里,最忌的禁术,失传了几十年,连巫晚的卷宗里,都只字未提。
巫家的蛊术,传女不传男,传药不传蛊,禁术更是碰都不碰。巫晚炼的是蚀骨藤,画的是锁魂符,都是巫家正统的术法,用来复仇,用来索命,却绝不会碰引魂纹这种禁术。
那这方乌木牌,是谁的。
这引魂纹,是谁刻的。
这嵌着金粉的暗纹,又藏着什么。
雨丝敲在窗沿,淅淅沥沥的声响,在安静的办公室里,格外清晰。林舟翻着手里的补充资料,声音被雨雾裹得发沉,字字都落在实处:“查了乌篷船的所有痕迹,苏晚的木盒,乌木的底托,和这方木牌的质地、纹路,能对上,缺的那一角,正好能嵌进木盒的暗槽里。这木牌,本该是嵌在苏晚装头骨的木盒底的,不知为何,被人削了一角,扔进了江底。”
苏晚的木盒,是她亲手准备的,乌木为底,桐木为身,漆着墨绿的漆,用来装自己的头骨,敛自己的魂,求一江的安宁。她的手法,是草木碱水,是艾草苍术,是最温和的敛尸气,最干净的送别,绝不会用引魂纹这种阴戾的禁术,绝不会在木盒底嵌这种乌木牌。
那就是有人,在苏晚离世后,在巫晚处理完尸骨后,悄悄碰过这木盒。
削掉木牌的一角,将木牌沉进江底,抹去了所有的痕迹,只留那点墨绿的漆屑,那点蚀骨藤的绿屑,混在江水的淤泥里,像一场精心的遮掩,像一个刻意的留白,像有人,在这场姐妹的恩怨里,悄悄插了一手,又悄悄抽身,只留这方乌木牌,在江底沉了半载,终于,被清淤的人捞了上来。
江屹川的指尖,拂过引魂纹的纹路,凹陷处的金粉,沾着一点淤泥,指尖捻开,金粉细如尘埃,落在掌心,微凉的,带着一点金属的涩味。这金粉,不是普通的金箔磨的,是混了朱砂、硫磺、还有一点骨灰的金粉,是巫蛊里引魂的药引,沾了血气,沾了魂气,沾了戾气,是活人碰不得的东西。
这不是苏晚的手笔,不是巫晚的手笔。
这是第三个,懂巫蛊,懂草药,懂术法的人。
这个人,知道巫家的灭门案,知道苏晚与巫晚的恩怨,知道蚀骨藤的用法,知道锁魂符的纹路,甚至,知道引魂纹这种失传的禁术。他在暗处,看着巫晚复仇,看着苏晚离世,看着这场恩怨落幕,然后,悄悄取走了这方乌木牌,削去一角,沉进江底,像是在抹去自己的痕迹,又像是在,留下一点线索。
为什么。
他的目的是什么。
他和巫家的案子,和苏晚、巫晚,和周家的恩怨,到底有什么关系。
雨雾更浓了,江面的波光彻底被雾遮了,窗外的江景,只剩一片模糊的白,像极了年初,那具头骨漂在江中心浅滩时的光景,雾锁沉川,川流无声,所有的线索,都被雾裹着,所有的真相,都被水藏着。
旧的雾刚散,新的雾,又起了。
旧的恩怨刚了,新的牵绊,又生了。
江屹川将乌木牌重新封进证物袋,指尖在袋面上轻轻敲了三下,依旧是那沉稳的节奏,不多不少,不疾不徐。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江面,落在那片被雨雾笼罩的水域,落在江水与天相接的地方,墨色的瞳孔里,没有波澜,只有沉敛的静,像深潭,像古井,像藏着万千思绪,却依旧稳如泰山的岸。
他没有急着查。
急也没用。
这方乌木牌,是唯一的线索,引魂纹是唯一的方向,金粉是唯一的痕迹,所有的细节,都还在磨,所有的线头,都还在理,推理敛在心底,不冒进,不急躁,像熬药,像磨墨,像江水的潮生潮落,总要等,总要沉,总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痕迹,慢慢浮上来。
林舟将证物袋收好,放在案宗的最上层,与巫家的卷宗,苏晚的卷宗,赵二的卷宗,叠在一起,新旧的案子,新旧的线索,新旧的雾,就这样,缠在了一起,像乌木牌上的引魂纹,蜿蜒交错,没有尽头。
“江队,要不要再去趟青禾巷,问问巫晚?”林舟的声音,轻得像雨丝,带着一点试探。
“不必。”江屹川摇头,指尖拂过窗沿的水渍,目光依旧落在江面,“巫晚不懂引魂纹,她的蛊术,止于锁魂符,这不是她的手笔,问了,也只是徒增她的牵绊。她现在,该守着那份心安,熬她的药,念她的妹妹,不必再被这些旧事,缠上身子。”
巫晚已经放下了恨,放下了蛊,她的世界里,只剩艾草的清苦,只剩苏晚的温柔,只剩那份迟到的安宁,不该再被这阴戾的禁术,这隐秘的第三人,搅乱了心湖。
雨渐渐小了,淅淅沥沥的声响,慢慢变成了沙沙的轻响,窗沿的水渍,慢慢凝珠,滚落下来,砸在窗台上,晕开一点浅浅的痕。江面上的雾,散了一点,波光重新露出来,碎金似的,晃得人眼睫微颤。
江屹川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点窗缝,晚风裹着雨雾的湿凉,带着江水的腥甜,还有一点乌木的沉香,扑面而来,拂在脸上,清冽,却不刺骨。
他知道,这第三人,就在江城。
或许在老巷的深处,或许在码头的角落,或许在江水的对岸,或许,就藏在他们查过的卷宗里,藏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,藏在那些被磨透的时光里。
他知道,这方乌木牌,只是一个开始。
引魂纹的背后,是更古老的巫蛊术,是更隐秘的恩怨,是更复杂的人心,是一桩,比巫家灭门案,更久远,更沉滞,更难解的旧案。
潮生江底,余痕未消。
暗纹浮影,新雾又生。
江城的雨,还在落,江面的波,还在晃,人心的念,还在沉。那些藏在雾里的真相,那些沉在江底的痕迹,那些缠在纹里的恩怨,终究,会在晨光里,慢慢浮出水面,会在江水的潮声里,慢慢露出轮廓。
江屹川没有回头,只是看着江面,看着那片慢慢散开的雾,眼底的光,澄澈而坚定,像藏在云层后的星,像沉在江底的月,像永远不会被雾遮住的,那份昭昭的初心。
他不急,他等。
等雨停,等雾散,等潮落,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,慢慢露出马脚,等那些缠在纹路里的真相,慢慢被磨透,等这场新的雾,被一点点,轻轻拨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