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把青禾巷尾的小院,晒得通透。艾草的叶片凝着晨露,折射出细碎的光,菖蒲的青梗立得笔直,陶制药炉的余烬还冒着丝丝白气,清苦的药香裹着蚀骨藤的腥甜,在风里缠得密不透风,像巫门与巫家,百年扯不开的结,像蛊与药,半生分不离的缠。
陈砚站在艾草丛前,素色的棉麻衣摆被风拂得轻晃,左眉骨下的痣,在光里泛着浅淡的印,那是他用蛊毒蚀出来的痕,模仿着巫家正统的血脉,也刻着巫门一脉百年的不甘。他的指尖垂在身侧,掌心还攥着艾草的细粉,指缝里嵌着一点墨绿的藤屑,是蚀骨藤的残渍,也是他这辈子,绕不开的蛊根。
他没有动手,没有淬蛊,没有画符,只是安静地站着,眼底的戾色慢慢褪尽,只剩一片沉到极致的苍凉,像深山里熬干了药汁的药罐,像江底泡透了的乌木牌,像百年前被逐时,巫门先祖留在沅陵巫水畔的那声长叹。
“我没杀苏晚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轻得被风揉碎在艾草香里,却字字清晰,落在江屹川的耳中,没有辩解,只有陈述,“缠心蛊是我下的,引她忧思,蚀她心脉,可她的死,是自己选的。她知道蛊的存在,知道我是谁,知道我要做什么,她本可以解蛊,本可以活着,可她选了赴死,选了归于江水,选了用自己的命,拦着巫晚的恨,也拦着我的蛊。”
江屹川的目光,落在他攥着艾草粉的手上,落在药庐窗沿摆着的那盅汤药里,汤药清浅,浮着几片艾草叶,是苏晚最常熬的安神方,药汁里,没有缠心蛊的余毒,只有纯粹的草木清苦。
苏晚什么都知道。
她知道巷尾搬来的陈砚,不是寻常的游医,知道他眼底的温和是伪装,知道他指尖的药香里,藏着蚀骨藤的腥甜,知道自己日日熬煮的草药里,被掺了缠心蛊的药引。她懂草药,能辨蛊毒,能解缠心,可她终究,没有解。
她看着姐姐被仇恨裹挟,看着陈砚在暗处布局,看着巫门的蛊,一点点缠上巫家的根,她解得了自己身上的蛊,却解不了巫晚心底的恨,解不了陈砚百年的怨,解不了巫家与巫门,这扯了百年的结。
她的赴死,是解脱,是成全,是用自己的温柔,最后一次护住姐姐,也是用自己的方式,给这场百年恩怨,留了一点余地。她把自己的尸骨,葬在江水里,敛了巫家的戾气,也敛了巫门的蛊毒,她的桃木牌刻着安,她的书信写着归,她求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安稳,是巫家的安宁,是巫门的放下,是这百年的仇怨,能有一个尽头。
陈砚的指尖,慢慢松开,掌心的艾草粉落在青石上,被风一吹,散了满地,像苏晚落在江水里的骨灰,像巫晚砍断的蚀骨藤叶,像百年前巫门先祖洒在巫水畔的泪,终究,尘归尘,土归土。
“巫门的蛊,炼的是恨。”他缓缓抬手,指尖拂过肩头的艾草叶,墨绿的藤屑从指缝滑落,眼底终于有了一点释然的微光,“巫家的药,熬的是念。我们恨了百年,炼了百年的禁术,以为能报了被逐的仇,能让巫家尝尽我们当年的苦,可到头来,却发现,最通透的,是那个熬了一辈子药,求了一辈子安的苏晚。”
百年前,巫门旁支被逐,不是巫家的苛责,是巫门先祖炼禁术引魂害人,乱了巫蛊的规矩,伤了无辜的性命,巫家先祖逐他们出沅陵,是罚,也是护,护着他们不再被蛊毒反噬,护着巫蛊的名声,不被禁术玷污。
这份真相,被百年的怨恨蒙了心,被代代的执念封了口,陈砚寻了一辈子的仇,熬了一辈子的蛊,到最后才看清,巫门的恨,从来都恨错了人,巫门的怨,从来都怨错了根。
他从药庐的木柜里,取出一个锦盒,锦盒老旧,绣着缠枝的艾草纹,是百年前巫门先祖留下的物件,盒里没有蛊粉,没有符纸,只有一卷泛黄的布帛,布帛上,是巫门先祖的字迹,墨迹淡浅,却力透纸背:「巫蛊之本,非害人,乃救人,蛊生人心,心善则蛊善,心恶则蛊恶,百年之怨,皆因心起,放下,方得安宁。」
这是巫门先祖,临终前留下的遗言,是他悔悟的证,是他留给子孙的诫,可这份遗言,被百年的恨,压在了锦盒最底层,被代代的执念,蒙了尘埃,直到今日,才被陈砚,轻轻展开。
恨,从来都解不了恨。
蛊,从来都填不了怨。
唯有放下,唯有归心,唯有让蛊烬成灰,让药归本心,才能让这百年的纠缠,真正落幕。
陈砚的指尖,抚过布帛的纹路,眼底的泪,终于落了下来,砸在布帛上,晕开一点浅痕,像百年的怨,终于有了出口,像半生的蛊,终于有了归处。他慢慢抬手,将锦盒与布帛,轻轻放在青石上,又从药囊里,取出那方被削去一角的乌木牌,乌木沉润,引魂纹的金粉在光里闪着微光,他将木牌放在锦盒旁,牌身的缺口,对着望江巷的方向,对着苏晚药庐的位置,像是在道歉,像是在和解,像是在对苏晚说,我放下了。
“蚀骨藤我拔了,缠心蛊我解了,引魂纹的禁术,我烧了。”他的声音,轻缓而平静,像江风拂过江面,像苏晚熬药的炉火,像巫晚在牢里念着妹妹的名字,“巫门的蛊,从今往后,再不炼了,巫门的人,从今往后,再不寻仇了。百年的怨,够了。”
他没有逃,没有反抗,只是站在艾草丛前,看着江屹川,眼底的光,澄澈而温和,像真正的医者,像放下了所有执念的归人,他伸出手,掌心向上,没有蛊毒,没有戾气,只有一点艾草的清苦,一点岁月的沉淀。
“我跟你走。”
四个字,轻得像一声叹息,却重得像百年的时光,像巫门与巫家,终于放下的恩怨,像蛊与药,终于和解的温柔。
江屹川走到他面前,没有掏手铐,只是轻轻按住他的肩头,指尖触到的,是棉麻衣衫的温软,是艾草叶的清润,没有蛊毒的寒凉,没有戾气的尖锐,只有一颗,终于归了本心的,温热的人心。
晨光里,小院的艾草,长得愈发茂盛,菖蒲的青梗,立得愈发笔直,陶制药炉的余烬,慢慢燃尽,清苦的药香,彻底吹散了蚀骨藤的腥甜,风穿过巷陌,带着望江巷的温柔,带着青禾巷的安宁,带着江水的清润,在老巷里,慢慢流淌,慢慢消散。
乌木牌的引魂纹,不再阴戾,锦盒里的布帛,不再沉重,陈砚眼底的恨,终于散尽,巫门的蛊,终于成烬,巫家的药,终于归心。
百年的恩怨,在这一刻,彻底了结。
巫门的执念,在这一刻,彻底放下。
蛊与药的纠缠,在这一刻,彻底和解。
没有激烈的抓捕,没有苛责的审判,没有刻骨的恨意,只有一份磨透了时光的平静,一份熬尽了执念的释然,一份跨越百年的,温柔的和解。
江屹川陪着陈砚,慢慢走出小院,青石板路被晨光晒得温热,巷口的张婆婆还在择菜,看见他们走过,依旧笑着招呼,手里的青菜沾着晨露,瓷碗里的汤药,飘着清苦的香,一切都和往日一样,却又不一样了。
老巷的药香,回来了。
不是蛊毒裹着的腥甜,是纯粹的草木清苦,是苏晚熬了一辈子的味道,是巫家传承了百年的,救人的本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