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歇后的金陵,天是浅淡的青灰色,像被秦淮的水汽浸透的宣纸,晕着化不开的柔。乌衣巷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,石缝里的青苔绿得沁人,巷口老槐树的落蕊被风卷着,沾在行人的衣角,也沾在巷尾通往秦淮河的石阶上,一路清芬,一路温柔。
沈书晚在家歇了三日,便决意回金陵女子中学复职。
她本是沪上女子中学的国文教员,此番归乡,既想守着父亲,也想凭着一身学识,教那些金陵的姑娘们识文断字,懂家国风骨,知山河大义。乱世里的女子,未必只能囿于深宅大院,一纸笔墨,一腔赤诚,亦是能守本心,护家国的底气。
福伯替她备了素色的竹篮,里面装着备课的书卷,还有一方小巧的端砚,是母亲留下的旧物。书晚依旧是一身月白旗袍,领口的玉兰绣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,长发绾得妥帖,银簪斜插,鬓边未簪花,只眉眼清隽,眼底多了几分从容的坚定。她走在乌衣巷的青石板上,脚步轻缓,却不再是归来那日的惶然,心底的沉雾散了几分,余下的,是守着一方安稳,亦盼着山河清朗的执念。
巷口的巡捕依旧守着,穿着藏青色的制服,目光沉沉地扫过往来行人,只是见了书晚,却都敛了几分戾气。书晚知晓,这是陆则言暗中打过招呼,护着她出入无碍。这份无声的照拂,像秦淮的水,温软地淌在心底,不张扬,却熨帖。
女子中学在秦淮河畔的朱雀街,离乌衣巷不过半里路,沿途皆是临水的画舫与商铺,晨时的秦淮,少了夜里的胭脂软香,多了几分市井的清宁。画舫泊在岸边,船娘摇着橹,水声欸乃,桨影碧波,偶尔有读书声从岸边的书院里飘出来,混着水汽,竟也冲淡了几分乱世的惶惶。
书晚到学校时,晨读的钟声刚落。校长是位年过半百的女先生,姓苏,亦是书香门第出身,与沈砚之有几分交情,见书晚归来,眉眼间满是欣慰,握着她的手轻叹:“沈小姐肯回来教书,是这些姑娘们的福气,也是金陵的福气。这乱世里,最缺的,便是能守着本心,教孩子们知家国的先生。”
书晚的课,依旧是国文,讲诗词,讲史书,也讲这山河万里的风骨。她不讲晦涩的道理,只在讲《木兰辞》时,轻声说一句“巾帼亦有凌云志,何须仗剑少年行”;讲《满江红》时,眼底凝着光,道一句“靖康耻,犹未雪,臣子恨,何时灭”。台下的姑娘们,皆是金陵世家的女儿,眉眼清澈,听得入神,眼底慢慢燃起灼灼的光,那是少年人独有的赤诚,是乱世里不曾熄灭的星火。
一堂课毕,书晚站在窗边,望着秦淮的水,怔怔出了神。河面的风拂来,带着水汽的凉,也带着远处画舫飘来的一缕琵琶声,咿咿呀呀的,调子却不似往日的柔靡,竟多了几分悲怆的风骨。
“沈先生。”
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,书晚回身,便见陆则言立在廊下,一身玄色中山装,身姿挺拔,腕间的旧怀表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银,眉眼依旧沉敛,只是看向她时,眼底漾着几分温软的笑意。
他今日未穿警备厅的制服,只着便装,却依旧难掩一身沉稳的气场,立在这满是书卷气的女子中学里,竟也不显得突兀,反倒像一柄收了锋芒的剑,藏着风骨,亦藏着温柔。
“陆督察怎会来这里?”书晚微怔,唇角牵起浅淡的弧度。
“今日休沐,路过朱雀街,便想来看看你。”陆则言缓步走近,目光落在她手边的书卷上,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字迹,声音低而清润,“沈先生讲课,定是极动人的,方才我在门外,都听入了神。”
书晚的脸颊微热,垂眸浅笑:“不过是讲些书本上的道理,哪里当得起陆督察的夸赞。”
两人并肩站在廊下,望着秦淮的水,一时无话。晨光落在河面,碎成粼粼的金波,画舫的橹声摇着,水声潺潺,风里的琵琶声渐渐停了,只余下这秦淮的清宁,与两人之间那份不言自明的安稳。
“金陵的巡捕,近日查得愈发严了。”陆则言忽然开口,声音压得低了几分,目光掠过河面,落在远处一艘泊着的乌木画舫上,眼底的沉郁一闪而过,“上头派来的人,要查的不是寻常的百姓,是那些暗中传递北平战事消息的进步人士,还有往来的爱国志士。”
书晚的心头一凛,指尖攥紧了书卷。她在沪上时,便见过不少这样的事,当局容不得异声,容不得有人提抗日,容不得有人念家国,只想着偏安一隅,粉饰太平。这份压抑,像一块巨石,压在每个有心人的心头,喘不过气。
“那些人,都是想护着山河的人。”书晚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眼底凝着坚定的光,“他们没错,错的是那些置山河于不顾,只谋私利的人。”
陆则言看着她,眼底的温软里,添了几分敬佩。他见过太多乱世里的人,或趋炎附势,或惶惶度日,或麻木不仁,却极少有人能如沈书晚这般,身在深宅,心有山河,温柔如玉,亦坚如磐石。她是乌衣巷里的书香女子,却也是能看清时局,守着本心的志士。
“我知道。”陆则言的声音低沉,带着几分无奈,却也带着几分笃定,“我身在警备厅,看似是当局的人,可我守的,从来都不是那些人的规矩,是这金陵的百姓,是这山河的大义。那些爱国志士的消息,我会暗中护着,只是前路凶险,不得不步步小心。”
书晚抬眼望他,眼底的光愈发澄澈。她终于懂了,陆则言的沉稳,他的隐忍,他的步步为营,皆是为了在这污浊的时局里,守着一方清明,护着那些该护的人。他不是趋炎附势的俗人,而是藏着锋芒,静待时机的勇士。
“陆则言,你要保重。”她直呼其名,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惦念,没有客套,没有疏离,只有一份乱世里的惺惺相惜。
陆则言的眼底,笑意愈深,他颔首,目光落在河面那艘乌木画舫上,轻声道:“那艘画舫,是城南的张老板的,他是北平来的人,手里有前线的真实消息,也有要传递给金陵志士的信件。今日午后,他会在画舫上设宴,名义上是听曲赏景,实则是传递消息。只是警备厅里有汉奸卧底,已经盯上了这艘画舫,今日午后,怕是要有一场风波。”
书晚的心头一颤,她知晓,陆则言告诉她这些,是信她,也是想让她有所防备,更是想让她知晓,这乱世里的安稳,从来都不是凭空而来,是有人在暗处,以血肉之躯,护着这份清明。
“我能做些什么?”书晚的声音坚定,没有半分退缩。她不想只做被护着的人,她也想做些什么,为那些守着山河的人,为这风雨飘摇的家国。
陆则言看着她,眼底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作温软的笃定。他抬手,从衣兜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玉兰纹玉佩,玉质温润,纹路细腻,与她旗袍领口的绣纹一模一样。他将玉佩递给她,声音低而郑重:“这枚玉佩,是张老板的信物,今日午后,你若能以沈家小姐的身份,登船赴宴,便能替我稳住场面,也能让那些消息,顺利传递出去。沈家是金陵的书香世家,当局虽不喜,却也不敢轻易动你,你是最合适的人。”
书晚接过玉佩,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,心底的笃定愈发清晰。这枚玉佩,是信任,是托付,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。她知道,登船赴宴,定然凶险,可她更知道,家国在前,儿女情长皆是小事,若能为这山河,为这些志士,尽一份绵薄之力,便是值得的。
“我去。”她字字清晰,眉眼坚定,没有半分犹豫。
陆则言的眼底,满是欣慰与疼惜。他伸手,替她拂去肩头沾着的槐蕊,指尖微凉,动作轻柔,像拂去一片玉兰花瓣。这份温柔,在这乱世的风雨里,显得格外珍贵,也格外滚烫。
“放心,我会在画舫外守着你。”他的声音,是最郑重的诺言,“今日午后,秦淮的风雨,有我替你挡着。”
午后的秦淮,阳光正好,水汽氤氲,河面的画舫次第开张,胭脂香混着茶香,琵琶声伴着橹声,一派温柔的光景,仿佛这世间的烽火,都与这秦淮无关。
沈书晚如约登了那艘乌木画舫。依旧是一身月白旗袍,簪着银玉兰簪,眉眼清隽,气质温婉,手里握着那枚玉兰玉佩,从容不迫地走上船头。画舫里的人,皆是金陵的名士与进步人士,见了她,皆是颔首致意,无人多问,却都心知肚明,这位沈家小姐,是带着使命而来。
画舫的舱内,摆着素雅的茶席,张老板是位面色温和的中年人,见书晚进来,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,亲自替她斟了一杯清茶,轻声道:“沈小姐肯来,是我等的福气。”
书晚浅笑颔首,接过茶盏,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,目光落在舱外的河面。她知道,陆则言定然在画舫外的某处,一身玄色,目光沉敛,护着这艘画舫,护着舱内的人,也护着她。
舱内的谈话,皆是低声,讲的是北平的战事,讲的是金陵的时局,讲的是如何传递消息,如何护着那些爱国志士。书晚静静听着,偶尔轻声说几句,皆是关于金陵的局势,关于警备厅的动向,这些都是陆则言暗中告知她的,字字真切,句句有用。
她不再是那个只懂诗书的闺阁女子,她是沈家的女儿,是金陵的先生,是这乱世里,能以笔墨为刃,以本心为盾的巾帼。
就在这时,画舫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巡捕的呵斥声,打破了秦淮的清宁。
是警备厅的人来了。
是那个汉奸卧底,带着人来围堵画舫了。
舱内的人,皆是面色微变,眼底闪过一丝惶然。张老板的眉头紧锁,低声道:“怕是走不掉了。”
书晚却依旧从容,她站起身,走到船头,目光落在岸边的巡捕身上,唇角依旧牵着浅淡的笑意,眼底却没有半分惧色。她知道,陆则言定然会来,他说过,会替她挡着这秦淮的风雨。
果然,下一瞬,一道玄色的身影,从岸边的槐树下走出来。
陆则言立在石阶上,一身中山装,身姿挺拔,眉眼沉敛,身后跟着几名警备厅的警员,皆是他的心腹。他看着画舫上的汉奸,声音冷冽,字字铿锵:“奉厅长之命,今日秦淮戒严,无关人等,即刻撤离。这艘画舫,是沈家小姐的宴请,皆是金陵名士,岂容尔等随意滋扰?”
汉奸的面色青白交加,看着陆则言,又看着画舫上的沈书晚,终究是不敢硬碰。陆则言在警备厅的威望,岂是他能比的,更何况,沈家的名头,在金陵城,亦是不容轻易冒犯。
他咬了咬牙,终究是带着人,悻悻离去。
河面的风,又恢复了清宁。画舫上的人,皆是松了一口气,看向书晚与陆则言的目光里,满是敬佩与感激。
张老板走到书晚身边,轻声道:“沈小姐,陆督察,今日之恩,没齿难忘。”
书晚浅笑摇头,目光落在岸边的陆则言身上。他也正看着她,眼底的沉敛散去,只剩温柔的光,像秦淮的月色,溶在水里,温软而坚定。
画舫的橹声又起,水声欸乃,桨影碧波。秦淮的水,依旧淌得温软,只是这温柔的水里,却藏着铮铮的风骨,藏着不灭的赤诚,藏着乱世里,彼此守护的心意。
书晚立在船头,望着岸边的陆则言,心底的暖意,漫得无边无际。
她知道,这乱世的路,依旧漫长,烽火依旧未熄,时局依旧艰险。
可她也知道,从此往后,她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有人与她一同守着笔墨本心,有人与她一同护着山河大义,有人与她一同,在这秦淮的烟雨里,在这乌衣巷的深院里,静待云开月明,静待山河无恙。
秦淮画舫,藏着暗线的情,也藏着家国的义。
乌衣巷深,盛着书香的暖,也盛着相守的念。
暮色将至,夕阳落在秦淮河上,碎成漫天的金辉。画舫慢慢远去,橹声渐轻,岸边的身影,依旧挺拔,目光依旧温柔。
他们的情意,不是轰轰烈烈的告白,不是缠缠绵绵的相守,是乱世里的彼此信任,是风雨中的相互扶持,是“你守山河,我守你”的默契,是“心有家国,岁岁相伴”的笃定。
这份情,如秦淮的水,绵长而温软;这份义,如乌衣巷的玉兰,坚韧而芬芳。
在这风雨飘摇的年月里,在这山河破碎的时局里,慢慢沉淀,慢慢发酵,最终化作心底最坚定的光,最温暖的念。
秦淮烟雨依旧,乌衣巷深绵长。
故人相伴,初心不负,山河万里,皆是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