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流裹挟着我不断下坠,旋转,撞击坚硬的管壁。我的鳞片在与金属管道的摩擦中不断剥落,留下一条微弱的血迹。这比我穿越过滤器时还要痛苦百倍——至少那次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而这次,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未知。
"不能晕过去..."我对自己说,拼命摆动受伤的鳍保持平衡。一旦失去意识,就意味着死亡。
管道突然转弯,我的身体狠狠撞在一处凸起的接缝上。剧痛让我眼前发黑,但同时也减缓了下坠速度。我趁机抓住一道细小的缝隙,用尽全力稳住身体。
水流依然湍急,但至少现在我能喘口气了。我检查着自己的伤势:尾鳍撕裂,侧线附近掉了三片鳞片,右眼因为撞击而视线模糊。不过我还活着——这在当下已经是个奇迹。
管道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,墙壁微微震动。我立刻明白:又有水要来了。没时间休息,我必须找到出路。
借着微弱的光线——不知从哪里渗进来的——我看到管道分叉处有几个小孔。最大的那个直径不过两枚鱼鳞大小,但此刻这是我唯一的希望。
下一波水流袭来的瞬间,我松开缝隙,精准地冲向那个小孔。身体被挤压的痛苦几乎让我尖叫,但我还是挤了过去,进入了一条更窄的支线管道。
这里的水流平缓多了。我疲惫地漂浮着,任由水流带着我前进。管道逐渐变宽,最后汇入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,一个由生锈铁板和混凝土构成的,我谨慎地观察着这个新环境。水箱底部堆积着各种奇怪的物体:弯曲的金属条、腐烂的植物残渣、甚至还有几个透明的圆形物体(后来我知道那叫"瓶盖")。水中有种奇怪的铁锈味,但比管道里的化学物质好多了。
新来的?"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。
我猛地转身,看到一条我从未见过的鱼。它的鳞片呈现出病态的灰蓝色,眼睛大得出奇,几乎占据了半个头部。最奇怪的是它的鳍——前鳍异常发达,像两把小扇子,而后鳍却退化得几乎看不见。
你...你会说话?"我惊讶地问。
灰蓝鱼发出一串气泡,那可能是笑声。"在这里不说话才奇怪。我是银线,管道居民第三代。"它绕着我游了一圈,用那双大得可怕的眼睛审视着我,"从鱼缸来的?"
我点点头,突然感到一阵眩晕。伤势和疲惫影响了我,银线立刻察觉到了:"你受伤了跟我来"
它领着我游向水箱边缘,那里有一片由各种垃圾构成的"森林"—弯曲的管子、缠绕的线绳、破碎的塑料片。在这些垃圾之间,我看到了至少十几条鱼,每条都和银线一样有着奇怪的外形:有的眼睛完全退化,有的身体透明得能看见骨骼,有的长着超长的触须。
"欢迎来到中转站"
银线说,"这里是管道居民的中继休息点"
一条体型更大的鱼从"垃圾森林"深处游出来。它的鳞片厚实如铠甲,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,吻部异常突出,像一把凿子。"铁鳞首领"
银线恭敬地说,"又一条鱼缸逃亡者"
“又一条?”
铁鳞用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我:"名字?”
"金...金鱼"我回答,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感。这条鱼身上散发着我在白将军身上感受过的气场——统治者的气息
伤势不轻,"铁鳞简短地评价,"带它去藻垫休息。明天再决定它的去向。"
我还想多问些什么,但银线已经推着我游向一片绿色的区域。那里覆盖着厚厚的藻类,摸上去柔软得像鱼缸里的水草垫。我太累了,几乎是刚接触藻垫就陷入了沉睡。
梦中,我又回到了鱼缸。白将军在追我,但这次他的身体由管道构成,无限延伸...
"醒醒!该进食了。"
银线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。它推过来一团奇怪的物质——看起来像腐烂的食物,但有着奇怪的颗粒感。
"这是什么?"我小心地嗅了嗅。
"上面掉下来的,"银线解释道,"人类称之为'猫粮'。营养丰富,就是有点硬。"
我咬了一小口,味道比鱼缸里的饲料浓烈得多,但不算难吃。进食后我感觉好多了,开始有精力观察这个奇特的新环境。
"你们一直生活在这里?"我问银线。
"我出生在管道里,"它骄傲地说,"我祖父是第一条从鱼缸逃到这里并生存下来的鱼。我们是真正的管道居民。"
"但这里没有自然光,没有植物..."
"我们有藻类,"银线打断我,"还有从上面掉下来的各种好东西。最重要的是,这里没有鱼缸的玻璃墙,没有主人的控制,也没有白将军那样的暴君。"
我想反驳说这里空间依然有限,但忍住了。对从未见过真正开阔水域的鱼来说,管道系统可能确实代表着自由。
"铁鳞首领想见你,"银线突然说,"跟我来。"
铁鳞在水箱另一端的一个"洞穴"里——那实际上是一个半埋在水箱底部的陶瓷容器,上面印着模糊的图案。它身边围着几条看起来年纪较大的管道鱼,每条都伤痕累累,显示出丰富的生存经验。
"金鱼",你想去哪里?"
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。我逃离鱼缸是为了自由,但具体要去哪里...我其实没有计划。
"我...我想找到真正开阔的水域,"最终我说,"河流,湖泊,大海..."
几条年长的管道鱼交换了眼神。铁鳞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。
"天真,"它评价道,"但可以理解。每条刚来的鱼都这么想。"
"你们没尝试过离开管道吗?"我忍不住问。
"当然尝试过,"一条独眼的老鱼说,"我年轻时曾游到处理厂。那里的水充满毒物,我的眼睛就是在那时..."
"重点是,"铁鳞打断它,"我们找到了平衡点。管道系统足够大,可以游动;足够复杂,可以躲藏;而且定期有新鲜水和食物补充。外面的世界..."它摇摇头,"太危险了。"
"但那是真正的自由!"我坚持道。
铁鳞的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:"什么是真正的自由,小家伙?无限的空间?还是生存的选择权?在管道里,我们至少能活下来。"
我沉默了。铁鳞的话有一定道理,但我的内心依然渴望看到更广阔的世界,哪怕只是一眼。
"给你三天时间考虑,"铁鳞最终说,"养好伤,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,然后再决定是留下还是...冒险。"它说最后两个字时带着明显的怀疑。
接下来的两天里,银线带我参观了中转站的各个区域。我惊讶地发现,管道居民们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生存系统:
——"农场区":利用从裂缝透进来的微量阳光培育藻类;
——"狩猎区":捕捉随着水流进来的小型水生生物;
——"育儿区":用柔软的塑料碎片为幼鱼搭建庇护所;
——"警戒区":有鱼轮流值班,监视水流的异常变化。
这是一个微型的、完全适应管道环境的鱼社会。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智慧,但同时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——他们就像把鱼缸的边界从玻璃墙扩展到了管道系统,本质上还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循环。
第三天早晨,中转站突然骚动起来。水流变得异常湍急,水箱壁传来不祥的震动声。
"检查日!"银线惊慌地喊道,"快躲起来!"
管道居民们迅速分散到各种隐蔽处。银线拉着我挤进一个狭窄的金属缝隙,那里已经藏着几条小鱼。
"什么是检查日?"我小声问。
"人类清理管道的时候,"一条小鱼颤抖着回答,"有时候会用有毒的化学物质..."
巨大的机械声从上方传来,接着是刺鼻的气味。即使躲在缝隙里,我的鳃也能感受到水中突然增加的刺激性物质。几条年幼的管道鱼开始痛苦地翻滚,成年鱼则尽力用自己的身体为它们阻挡毒水。
这一刻,我做出了决定。
当最强烈的水流冲过水箱时,我挣脱银线的阻拦,主动游向水流最湍急的出口。
"你疯了吗?"银线在后面喊道,"那通向污水处理厂!没有鱼能从那里活下来!"
"也比永远躲藏强!"我回头喊道,"告诉铁鳞,我选择真正的冒险!"
水流瞬间吞没了我,带着我冲向未知的命运。在旋转的混沌中,我最后一次想起了鱼缸,想起了老皮,想起了泡泡...然后,我让自己完全顺应水流,向着可能存在的、更广阔的世界冲去。
管道居民们可能认为我选择了死亡,但我知道——自由从来就不是安全的选择。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程,那么至少,我真正活过。
水流突然垂直向下,我意识到自己正被冲入某个更大的空间。坠落的感觉持续了几秒钟,然后"扑通"一声,我掉进了一个气味刺鼻但异常开阔的水域。
污水处理厂。我来到了铁鳞警告过的最危险的地方。
但当我浮上水面,透过朦胧的蒸汽,我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——远处,在工厂围墙之外,一道金色的阳光正照耀在一条蜿蜒的、闪闪发光的水带上。
那是一条河。一条真正的、自由的河流。
无论中间隔着多少危险,那将是我的下一个目的地。